古人写书作伪,现在发现的很多。汉代儒生假冒周、秦诸子,假冒经书,写伪历史,已经层出不穷,到了明、清社会,虚伪剽窃的风气更是有增无已。关于书画美术的著述方面,明·张泰阶的《宝绘录》全部是伪画伪题跋。(张,上海人,万历己未进士。据《宝绘录》序称,其家筑有“宝绘楼”,收藏名画真迹甚多。)清代官书《四库提要》已经指出他所藏古画如三国·吴·曹弗兴的作品,在南北朝时代才仅有一幅“龙首”,但“宝绘楼”却藏有“海戍图”。其余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展子虔……这些中世纪以前的名家作品,前人未见过的,张泰阶都有收藏。清·吴修《论画绝句》,也指出张氏藏品所谓赵子昂、柯九思、黄子久、王叔明等的题跋,都是一人手笔,一律写在松江粉黄笺上。此种著作,还为后来刻书家如鲍廷博《知不足斋丛书》等所传刻,并且清人著作,如沈世良《倪云林年谱》等还加以引用,谬种流传,误人不浅。
清朝有一个当过贵州巡抚的杜联瑞,刻了一本《古芬阁书画录》,收藏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曹(弗兴)及吴道子等作品,凡是画传有名的人,无不见诸著录。古芬阁真是个伪画收容所。杜联瑞所藏曹弗兴的作品是“渡海罗汉”,杜也知道“罗汉之名,肇自北魏。”(卷九原跋)三国时人画罗汉并无此理,可是他还自圆其说,道:“弗兴此卷盖自忆想得之”,这种唯心论的先验论,实在可笑。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认为“虽《宣和画谱》以帝王之力得之者,犹逊其富,岂不大可异哉!”有了这一本著作,《宝绘录》便不得专美于前了。
这还不稀奇,长沙人杨恩寿又刻了一集《眼福编》,把《古芬阁书画录》的题跋及画赞等全都收在里头,原来杜联瑞的收藏题跋,都是杨恩寿给杜当幕僚时代笔的,杜既刻了《古芬阁书画录》,杨恩寿大约不甘心他的著作被人“掠美”,所以又由自己出名刊刻《眼福编》,这一来,后人又知道杜巡抚那些“珍藏”原来出自这位杨先生的“法眼”鉴定。这两本书留传下来,暴露了封建统治阶级及其帮闲的“风雅”本相,倒也有趣。
清乾、嘉间,无锡有一位读书人叫嵇承咸的,发现湮没了二百多年的一本《书画传习录》,这书原是明初大画家九龙山人王绂(孟端)的作品,是个未刊抄本,是王绂研究古人艺事的一本好书,嵇承咸把它刻印出来,公之于世,本来也是一件好事;可是嵇在刻书时却把王著加上许多自己的意见,并且把原文窜改割裂,变得杂乱无章(例如王绂生于元末、明初,却记下了明末才到中国的利玛窦的事情)。于是王的原作便面目失真,嵇承咸又在书后附以他的作品《书画续录》,以便和王孟端的著作共垂不朽。用这种方法来给自己“留名”,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了。
清代李玉<SPS=0550>(字真木,通州人)的《瓯钵罗斋书画过目考》,和杨岘(字见山,归安人)的《迟鸿轩所见书画录》,都是清代书画家的史传书,除了编排分类不同外,内容文字无一不同,画史中出现了“双包案”。明·朱存理的《铁网珊瑚》,有人认为是赵琦美的著述。书目上有的作《朱氏铁网珊瑚》(见《历代著录画目》),有的作《赵氏铁网珊瑚》(见《书画书录解题》)。这本书雍正六年年希尧刊本,卷首作“吴郡朱存理(性甫)集录”,而卷末“海虞清常道人赵琦美跋”,没有说明原作者到底是谁,只含糊地说“影响间非朱存理氏也。”因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是赵琦美所编。清初又出了一本托名明初人都穆(元敬)的《铁网珊瑚》,把都穆死了以后的名家作品都收进去,这自然是书坊为了赚钱所作的伪书。单是这几本《铁网珊瑚》就叫初步研究中国美术资料的人,如堕五里雾中。
董其昌的论画著述,后人辑为《画旨》、《画眼》和《画禅室随笔》等(《续说郛》中还有《论画琐言》一卷),其中互相重复者不少,这还可以说是由于编集的人都从董氏著作中辑录的缘故。奇怪的是,和董其昌同里而较董其昌略早,也同样画山水的莫是龙(廷韩)有《画说》一卷(《续说郛》本,《美术丛书》本),却和董其昌《画旨》、《画眼》的许多则相同(字句略有出入),到底这些论著出于何人?是董是莫?也混杂不清了。
“同书异名”、“异书同名”的例子还不止这些,清代“衍圣公”孔衍<SPS=0528>所著《石村画决》十则,却见于明代大鉴藏家项墨林(元汴)的《蕉窗九录》中。《蕉窗九录》有《学海类编》本,《学海类编》是清初曹溶所刻丛书,以取择谨严见称,但《四库提要》说《九录》是部伪书,是书贾依托项墨林的大名伪刻的。但即使是伪托,似乎还不致于把清代人著作渗入。这又是一重公案。清·秦祖永(逸芬)所著《桐阴论画》,在清刻《翠琅<SPS=0827>馆丛书》及神州国光社《美术丛书》中,却题为《绘事津梁》,不知者还以为是秦的另一本著作。
明代人刊书最草率芜杂,伪书亦多。清·王士祯《居易录》云:“万历间学士多撰伪书以欺世,如“《天录阁外史》之类人多知之。”伪书不止万历一朝,其实就由来已久,直到现在还流传的所谓王维《山水论》、《山水诀》,所谓赵孟<SPS=1867>的《赵氏家法笔记》,所谓唐寅的《唐六如画谱》等等之类,明明是画工授徒歌诀或画家流传心得,这些文字也是一份可供借镜的遗产,但是托名王维等,却大可不必,因为这些文字固然和王维等前代文人士大夫的口气完全不类,并且内容大都陈陈相因,互相抄袭,没有什么特色,也都不是王维等人的文章风格。当然这也不一定都出于明朝人的假托,但是却都由于明人的镌刻流布而讹传下来。
近人余绍宋,治古代美术论著很有成就,所著《书画书录解题》一书,广搜历代书画书籍,每本加以介绍论评,给研究美术史的人做了一件铺平道路的工作。这本书评介古代书画书籍有相当见解。但也有一时失察的地方,例如卷六介绍一本抄本《历代名家书画题跋》(四卷,长洲章氏四当斋传抄本),原书作者署“<SPS=2280>李项药师<SPS=2219>”。余氏谓:“药师名德新,嘉兴人,元汴子”。文中大大的称许其“鉴识过人”,体例“亦颇不苟”。又谓“此书虽近时传抄,尚仍原本之旧观……”等语,这样看来似乎确是一本好书,但吴辟疆《画苑秘籍》初编内《书画书录解题补甲编》,“历代名家书画题跋”条却写道:“案其所录凡百有六种,而十九见于汪<SPS=1269>玉之《珊瑚网》,依样葫芦,一字不易,甚至汪录舛讹,亦仍其旧。此或明人著录风尚,多属转辗传抄,乃其低二格或三格写所谓“药师自跋”者,案之汪录,亦剽窃自墨林题语,则其出于后人伪托,无复疑义矣。”此书现藏北京图书馆,系“算鹤量鲸室”蓝格纸,精楷小字,每卷首页上角有章钰(式之)“四当斋”印,经细阅一过,并以汪氏《珊瑚网》校之,果如吴氏所言。案项元汴第三子德新,字复初,号又新,即项孔彰(圣谟)父,史传未载其字药师。
在我国,自南北朝以来遗传至今的、数逾千种的古代美术论著遗产中,有很大部分是极其珍贵的画论、画史,这些丰富的宝藏,为世界各国治美术史者所称羡,存在上述一些芜乱的例子,是毫不足奇的。对待古典美术著述,一方面要看得出其中主要是古代艺术劳动者的心血结晶,在今天还是十分可贵的资料,另一方面也要大力进行整理梳剔工作,去伪存真,使后来研究的人不致上当。虽然这还只是批判地吸收古代艺术传统的初程,但还需要有人认真读书,艰苦地走过这第一步。
黄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