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来信收到了。你对吉林省《社会科学战线》杂志社编辑、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一九八○年挂历的批评意见，我认真地拜读了。你说，利用挂历这种形式介绍一些优秀的外国美术作品你没有意见，只是不同意挂历中选用两幅描写裸体的作品——鲁本斯的《吕契普斯女儿的被劫》和安格尔的《泉》。理由是这些作品对青少年的思想和情操可能有不良的影响。你担心这两幅画会被思想不健康或沾染了坏习气的人利用。出自革命的责任心，你发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要介绍裸体的美术作品呢？对于我们今天的读者，它们会有什么样的认识价值和审美意义呢？
你的问题提得好。因为我还从别的渠道听到了类似的意见。作为一个从事美术史研究工作的人，我想就你提出的问题说些自己的看法。
描写裸体的美术作品，古今中外有之。裸体美术作品(裸体画，裸体雕刻)，大致上有三种类型。一种是剥削阶级在其没落阶段的腐朽生活方式和肮脏灵魂的反映，如我国封建社会末期出现的“春宫画”便属于这一类；另一种裸体美术作品则与此相反，寄托了先进阶级的思想情操和审美趣味，甚至是他们为实现进步理想而使用的斗争手段和武器。古希腊的裸体雕刻和绘画就是用来宣传人文主义思想和激发人们增强体魄以捍卫民族独立的爱国热情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描写裸体的美术作品，充满着在当时来说是先进的人文主义的思想内容，和中世纪封建宗教的禁欲主义尖锐对立。十八、十九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批判现实主义的艺术家们，也往往采用描写裸体的方法来体现他们的人文主义的主张，表达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在我国封建社会里，由劳动匠师创造的石窟壁画和雕刻中，裸体描写也常常出现，那是和艺术匠人们对现实生活的肯定和热爱、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和追求的强烈愿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他们不愿意沉湎于抽象、空洞的宗教条规，而把兴趣集注于现实生活中的人，大胆地肯定和表现在封建礼教卫道士们的眼光中视为大逆不道的人体。这些裸体美术品在历史上所起的进步作用，是应该得到肯定的。归入第三类的，是那些在内容上虽无多大进步意义，但从艺术的角度有存在价值的。对美术家们来说，正常的男女人体，不论是它们的形和结构，或者是它们含有的力和动感，都是最富有美感的。所以美术家们往往用人体来训练美的观察力、鉴赏力和表现力。自文艺复兴以来，欧洲美术教育中把人体素描和写生列为必修课程之一；我国自“五四”以后，美术院校也采用人体模特儿的训练方法。
鲁本斯的《吕契普斯女儿的被劫》取材于希腊神话故事，作者的着眼点当然不在于神话，而是借题发挥。他用饱满酣畅的色彩笔触，用匠心独运的构图来表现力和美。所谓力，是指人体在激烈的动感中所表现出来的外在和内在的力量。鲁本斯在粗壮、结实的人体描写中，抒发他对人生欢乐、愉悦的赞美，他笔下的男女人体不是以寄生的贵族为模特儿的，而是参照了平民甚至农民的体型塑造出来的艺术形象。所谓美，是指人体的健美，人体比例的和谐、匀称，男女人体强烈对比，明暗、色彩和构图的统一和变化，充溢在画面上的韵律和节奏，等等。总之，在鲁本斯的画中，宗教的、神秘的、禁欲主义的气氛一扫而光，世俗的、人文主义精神熠熠发出光彩。
安格尔的《泉》创作于十九世纪中叶，这位追求古典主义风格(所谓古典主义，即用古代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传统的表现法则进行创作)的大师，对人体描写有浓厚的兴趣，他创作过多幅题为《浴女》、《土耳其浴女》、《土耳其宫女》的裸体画，类似《泉》的构图，也不只画过一幅，不过有的称为《阿芙罗底德》罢了。这幅《泉》是作者一八二○年在意大利佛罗伦斯逗留期间起稿的，当时他四十岁。三十六年之后，即一八五六年，在他七十六岁高龄时，才把此画完成。我曾有机会看过《泉》的原作，画面上丝毫不露年迈的艺术家精力和笔法衰退的痕迹。安格尔把抽象的古典美和具体的少女的人体美巧妙地溶合于统一的形象中，出色地表现了少女的稚气和青春的活力。难怪艺术史家们说，安格尔的《泉》是他长期以来探索少女人体美的“结晶”。安格尔并不是一个进步的画家，他的艺术主张有点为艺术而艺术的味道。《泉》也很难说有什么进步的主题内容。但他是位忠于艺术、勤勉不懈的画家，他有敏锐的观察力和独到的艺术表现手法，在法国十九世纪绘画史上，他的地位是不能抹煞的。《泉》和安格尔的其他许多裸体画一样，柔美而不萎靡，丰满而不淫秽，有较高的审美价值，以介绍外国绘画名作为宗旨的年历上，选这幅作品也不是没有意义的。
《吕契普斯女儿的被劫》也好，《泉》也好，会不会有人用另外的眼光来看它们呢？自然会有的。事实上，任何一件文艺作品，不论它的题材、手法和思想倾向如何，各方面的读者和观众总是会根据自己的经历、思想感情和审美趣味去欣赏它的。拿《红楼梦》这部古典文学名著来说，读者对它的认识也不可能是一致的。鲁迅先生说过，关于《红楼梦》的“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集外集拾遗·绛洞花主小引》)。这当然是指旧社会的情况，今天的读者不完全是这样了。但是，在今天的青少年中，对《红楼梦》的主题不能正确理解，以至不从这部文学巨著中吸收营养反而在表面上模拟贾宝玉、林黛玉的人，还是存在的。我们不能就据此否定《红楼梦》对今天读者(包括广大青少年)仍然具有的巨大社会意义与它的不朽的历史和审美价值。我们的一些读者和观众，在接触文艺遗产时，由于历史知识和判断能力的限制，可能一时分不清精华与糟粕，产生某些“副作用”，我以为也不必大惊小怪。我们从事文艺理论和文艺史研究的同志，一方面要多做介绍工作，帮助广大读者正确地认识文艺史上的各种现象；另一方面，也要相信广大读者的识别能力。要相信这样一个真理：真美善和假丑恶是在比较、鉴别和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如果我们制定许多不必要的条条框框，不让人们接触这接触那，便会把文艺遗产中许多优秀的东西禁锢起来，这种“因噎废食”的文艺政策所产生的后果，我们是领教得够了。我想，你也是深有体会的。
有的人利用介绍古代和外国文艺作品的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的情况是存在的。这与文艺作品本身无多大关系。“文化大革命”前，山东济南有个主教买了几百张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发行的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用来宣传天主教。“文化大革命”中，便有人给人民美术出版社贴大字报，说它宣传牛鬼蛇神，制造复辟舆论。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这个事例却有一定的说服力：拉斐尔宣扬人性、母爱的圣母像，就其思想倾向来说是反宗教的，可是天主教的教士却利用它来愚弄人民群众。这不是说明我们提高全民族的文化水平、普及科学文化(包括文艺史)知识的重要性吗？人民大众的文化水平普遍地提高了，坏人可以施展伎俩的地盘也就缩小了。
为什么你和有些同志对裸体的美术作品那么敏感呢？我想，这大概和接触少有关系。在欧洲，裸体的纪念碑和雕刻公开陈列在大庭广众之中，许多裸体画作为艺术品珍藏在博物馆中供人欣赏，复制这些作品的画册公开在市场上出售，对这些司空见惯的现象不会有人提出异议，因为这些是艺术品，摆脱了封建思想和宗教观念束缚的人们，是从科学和艺术的角度去欣赏它们的。我国大概由于封建制度统治了几千年，近百年来又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带着封建思想残余去看裸体美术作品，当然是会格格不入的。有人对美术院校中画裸体模特儿反感，有人对美术创作中出现几个裸体形象，不论其情调健康与否，统统斥之为“淫荡”，有人对年历中选了两幅裸体画评头品足，说三道四，我看原因皆出于此。
写到这里，我还想告诉你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一位中学老师读了恩格斯关于劳动创造人类和“只是由于劳动……人类的手才达到了这样高度完善的地步，以至仿佛是凭着一种魔力产生出拉斐尔的油画，托尔瓦尔德森的雕塑，巴加尼尼的音乐”一段话之后问我，托尔瓦尔德森是何许人。当我给他介绍了这位丹麦雕刻家的作品之后(他的许多作品是裸体的)，他表示惊讶：“恩格斯为什么举这个雕刻家为例呢？这又怎样向青年学生解释清楚呢？”看来，这位好心的老师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由此，我想到，我们应该反复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原理：无产阶级只有用全人类的知识宝库武装起来，才能真正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在人类创造的浩瀚的知识海洋里，有许多我们不熟悉但具有真正价值的精神财富，我们应该有足够的勇气去探索和研究它们，从中吸收养料，不断丰富自己。
最后补充一句，各个民族在历史的长河中形成了自己的审美观念和习惯。我们中国人的欣赏趣味和欧洲人不同，理应受到尊重。如果我们现在也象欧洲一样，到处陈列裸体的装饰雕刻，挂裸体画，人民是不会赞同的。即使外国优秀的裸体美术作品，我们也应该有步骤地介绍，并辅以适当的说明和解释。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不妥的地方请你指正。
一九八○年四月于中央美术学院
邵大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