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浅出是通俗,浅入浅出叫庸俗,
深入深出犹可为,浅入深出最可恶。
解放初期和最近,我曾在几个场合介绍过这首诗,听者都颇为动容,有的听者也同我一样,听了一次就记住了一辈子。这诗虽然直接是对文字风格而发的,但我觉得它的意义远远超过文风问题,对世道人心、为学做人都大有好处,因此我就把我过去讲过的,写成这篇文字。
一
“深入浅出叫通俗”,可谓天经地义。什么著作都有这个问题。例如列宁的《帝国主义论》,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共产党人发刊词》等,可以这样说。但马克思、恩格斯的多数作品,却并不具有明显的“浅出”特点,我看也是事实。不过他们的有些作品,如《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等,我以为还是做到了“深入浅出”的。当然,总的说来,马、恩也未能完全摆脱他们民族的风习,他们,尤其是马克思并没有在表达形式的“浅出”上多用功夫。马、恩两人的风习也不尽相同,恩格斯还是相当注意“浅出”问题的,马克思则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法国民族的风习则似乎有所不同,读他们十八世纪以来一些启蒙思想家的著作,就要好懂一些,他们的表达形式是注意到了“浅出”的。我们中国古代的文章,象《诗经》中的一部分,《孟子》、司马迁的《史记》等书,为什么那么吸引人,影响那么大呢?因为它们都能做到“深入浅出”。在一定意义上,我认为《老子》一书也大多是很“深入浅出”的,这并不是故作惊人之论,想想看,那么一点篇幅,表达了那么多深刻的思想内容,而且大部分并不难懂,实在很不容易。本着这个观点,我们去看中国文学史上的作家们,特别能够传世的,引人爱读的多半也离不开这“深入浅出”四字,人人都知道“建安七子”们的诗好,象他们的太上领袖曹操的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骥老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就多么深入浅出,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王维的“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以及毛泽东同志的“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等,都不是“做”出来的,而是顺口流出来的。当然,我不懂文学评论,这里不过是顺手把它们拉出来做我“深入浅出”论的例子罢了,并不是说他们的成功,仅仅在于深入浅出这一点上。《世说新语》这部笔记小说,一千几百年来脍炙人口,是因为它“词近旨远”、“言约意丰”,但为什么能做到这两点呢?也是十分得力于形象的譬喻和深入浅出的表现方法。
我以为近代的鲁迅,也可以说是能够做到深入浅出的一个典范,虽然他有的作品如《野草》中的多数,也不能这样说。过去和现在都有些读者说,鲁迅的作品不好懂。我说,这是因为他们一不明白当时的时代背景,二是各方面的文化基础知识太差,三是同鲁迅的感情不相通,或者没有注意去沟通。但是就鲁迅思想的深度、广度和它的犀利程度所达到的高峰,同它的表达形式的浅明简易两相比较来说,它在深入浅出的程度上,恐怕可算得古今第一。
二
“浅入浅出叫庸俗”。我们常常对某种理论、文章与艺术作品,产生庸俗之感。但何谓庸俗,往往难于言传。这“浅入浅出”四字就可以说是把这类东西的主要特点抓住了。这种东西,历史上留下来的例证,是不如深入浅出那么容易找的。原因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年庸俗!历史上浅入浅出的学术与艺术作品,就是这样被时代的潮流冲刷掉了,这是一件痛快事。但历史上的庸俗东西也还是保留了一些,例如,司马迁的《史记》在五帝本纪一类文章中就还保留了很多胡说八道的东西。王充算是个大思想家了,但在他著名的《论衡》中反复论“骨相”决定论的那部分,简直是麻衣神相的经典著作。清王士祯在他的《唐人万首绝句选》一书的“凡例”(其实即序言)中说:“唐人绝句有最可笑者,如‘人主人臣是一家’,如‘蜜蜂为主各磨牙’,如‘若教过客都来吃,采尽商山枳壳花’,如‘两人对坐无言语,尽日唯闻落子声’,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当日如何下笔,后世如何竟传,殆不可晓。”可见古人对于庸俗的东西,也是很不恭敬的。
我以为我国历史上有三次也即三大批有名的庸俗不堪的作品出现过,作为鉴戒,不妨提它们一下。一是两汉时期的“谶纬”作品,以及用“谶纬”神学堂而皇之地来编造历史、解释儒家经典的大量著作。这些东西在隋代以前,已经被淘汰殆尽,隋场帝又下令要彻底摧毁这些东西(大约是有人制造这类东西来预言他的灭亡吧!)。这类东西前后的总产量,字数要以若干亿计,现在却只能在古书中找到它们的片断了。它们荒诞、繁琐,而又过于浅薄庸俗,以致它同佛教经典及其铨释著作的繁琐的唯心哲学比较,都显得过于低级,因此中国的士大夫和知识分子,保存和传授了佛教经典,而把土生土长的“谶纬”之学基本上挤掉和抛弃了。此中的一个重要消息就是:太低级庸俗的东西,纵可以极一时之盛,但在历史的长河中,它是没有竞争能力的。第二大宗庸俗产品,就是明代到清代最后几年还普遍流行的八股文,这东西流行了五百年,每个读书人从幼年到考生员、考举人、考进士以前都作过千百篇以上。这种文章的总数,五百年加起来,恐怕在中国有史以来的文章总篇数中,要占第一。奇怪的是没有几篇流传下来,至今我们要找个标本来欣赏一下,也很困难,无它,就是因为言之无物,庸俗浅薄,被淘汰了。
还有第三大宗,是现代的产品。这就是林彪、康生、江青等执掌大权时,十多年间下令制造出来的种种吹捧他们这批反革命分子的,吹捧“史无前例”的,吹捧“四大”、“造反夺权”、“全面专政”的,宣传新神学的,种种作品,数量之多,大概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这些东西欺骗人的功能,竟是那么地可怜,以至一旦失去了它们存在的政治条件后,转眼间就几乎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是一场笑话——不,更重要的是我们民族的一场大灾难。
上述这三大宗产品,其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它们本身过于浅薄庸俗了。现在我们是否又面临着一次新的浅薄庸俗大竞赛的挑战呢?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一个相当现实的问题。现在我们也有某些号称“艺术”或什么的东西,正在竞相摆脱社会主义的政治理想,摆脱鼓励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政治热情,摆脱优秀的民族传统,摆脱高尚的建设社会主义所需要的道德情操,摆脱“五四”以来特别是自有左翼文艺运动以来,文艺要为广大的劳动人民(当然包括知识分子)服务,为推翻三大敌人服务,为抵制和批判封建主义和腐朽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服务,为更好地实现社会主义、爱国主义和人民民主专政服务的崇高目标,而走在一条令人惶惑不解的道路上。请注意,我说的是“某些”,即是支流,而非主流,不过这个支流的消极能量却是相当大就是了。我认为一切有识之士,和有自尊心和独立见解的文化艺术工作者,都不能不考虑一个问题:艺术当然不应该是象牙之塔里面的东西,它应该容易被广大群众所接受,但这绝不是说我们就应该把庸俗浅薄的,不能鼓励人们积极向上的,毫无正确思想内容的东西,日日夜夜地灌输给他们。庸俗浅薄的东西,不管它们多么“新”,同样也必然是没有生命力的。必须明确地划分:“拿来主义”同“东施效颦”是根本不同的两回事。我有幸在一九八○年九月参加一个文化方面的代表团去日本访问,临回国前一天的上午,我们在宾馆接待了许多前来送别的日本朋友,其中有一位德间康快先生,他是一系列新闻、出版、电影和其他餐馆、旅馆的投资者和主办人,他头天晚上才作为日本电影代表团团长从中国飞回日本,第二天上午他仍然热情地来为我们送别。他纵谈世界文化,大讲苏联、美国、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如何如何,又讲了日本,他的原话大意是“我们日本,善于模仿,善于学习,但是缺乏独创性,不如你们”,(按:后面这句话过于客气,我以为情况并非如此。)“只有你们中国,富于独创性,这点最可贵,现在又打开大门向世界先进文化学习,你们将来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文明的国家!”他的整个谈话精神,着眼点都在一个国家应该创造世界上先进的,但同时又必须有自己独特创造的文明这一点上。这位德间先生对于我国虽然有些过誉,但是一切真正对中国友好的人士,从来没有一个赞成我们把西方某些低级庸俗、浅薄无聊的东西狼吞虎咽地一把抓过来当宝贝的。我希望我们一切学术、理论和文化艺术工作者,绝不要陷入盲目性中,我们应该毫不动摇地反对盲目排外,闭关自守;但是也绝不要竞相去输入一些庸俗浅薄、低级无聊,无助于建设高尚、文雅、积极向上的社会主义文明的东西。我们必须严肃而又十分谨慎地面对这个问题:我们绝不应该在中国历史上第四次去制造这种粗制滥造、昙花一现的庸俗浅薄的“文化”大泛滥。如果那样,我们就会变成历史的罪人,留给后人的,将不是什么辉煌的、有独创性的、优秀的社会主义的中国文化,而只能是一场笑话。
因此,我们凡在著书立说,握管行文,创造艺术,研究科学时,最好都能有意识地注意到这点,尽可能少犯这个浅入浅出即庸俗化和无思想性的毛病。当然,这不是法律,谁要大犯特犯也没人管得住,现在不是就有一批同志乐此不疲么,不过你的成品恐怕就难逃历史上八股文的命运了。
三
第三句叫:“深入深出犹可为”,这里包括还有希望,还过得去,或还有发展前途以至大有可为等意思。可以说,大凡站得脚的学术著作,很多都是这样写的。因此,一般地说,这不能说是一个太大的毛病。不过,科学成果的表达方法,还是有一个是否注意尽可能使别人容易理解的问题。自然科学如数学、天文学、物理学等的有些内容,可能难于生动通俗,但社会科学部分,多数恐怕是可以争取用尽可能通俗生动的形式,来表达深刻的内容的。但是,愿意作这种努力的人似乎不很多。我觉得,郭沫若、范文澜、顾颉刚等几位著名学者的科学著作,多年来是比较注意这个问题,努力避免“深出”的。
至于最后一句“浅入深出最可恶”,这可以说是人同此心的。这句话讽刺得很好,象一幅令人发笑的漫画。这是指那种本无内容,也无深意,更无创新,但却故作高深,故弄玄虚,大摆迷魂阵,用以欺世盗名,愚弄外行,借以谋利的东西。还有,是由于学问根柢太浅,而又不够朴素老实,往往把一个麻雀当成凤凰来吹,借以文饰其浅陋,或企图借此增长其高深。年来,我看到过某些已发表或未发表的社会科学论著,犯这个毛病的似乎不算太少。一部分学殖不够深而又急于一举成名的作者,往往喜欢这么小题大做,浅题深做,一件简单的事情,要弯它九十九个弯,用上几十个谁也难于说出它的真正科学含义的词汇,等到你得知它的大意时,人已被弄得头晕脑胀了。到头来才知道东西并不多,也不怎么新奇。作者原本是想以此引人注意,结果适得其反,真正严肃地去注意了它的人,往往有些摇头。这就多少犯了“装腔作势,借以吓人”的毛病。而有些同志却往往被这种来势所迷惑,不但不去帮助这些同志改善作风,反而一味盲目片面的捧场,名为扶助新生力量,实则无意中助长了不良风气。青年人需要循循善诱的引导者,但是也需要直言不隐的诤友。
“浅入深出”是一个大病,它同“浅入浅出”一样,也是一种庸俗,不过是更加矫饰了的庸俗,其令人厌恶的程度,大大超过了“浅入浅出”罢了。我以为这是著书立说,处世作人的第一大忌。一得之愚,不敢隐秘,不管什么人若能终身以此为戒,定必受益无穷。
四
是否只有著作、讲话、艺术创作等才有前面讲的那些问题呢?远远不是。一个人的待人接物,立身行事,一举一动都有这个问题。用这几句格言来律己,有助于提高一个人的精神境界,陶冶一个人的率真和坦诚的性格,减少低级趣味和虚伪矫饰作风。用这几句格言来观人,也可以大致摸清对方是一个什么性格和品质的人。例如,人们都喜欢陈毅同志,何以故?原因之一,就是他的为人风格是可以用“深入浅出”四个字来形容的。他富于革命经验,立场坚定,注意政策,有思想,有学问,道德也很高尚,但是他的表现形式却普普通通,豁达大度,坦率真诚,具有一个普通善良正直的人同样具有的喜怒哀乐,他不矫揉造作,不故作高深,不以一贯正确自居,他把共产主义的坚定性同可以允许的正常的人情世故结合得很好,因此人们觉得他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可以亲近的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比较能理解也愿意去理解别人的悲伤、痛苦、欢乐和幸福的人。一句话,一个离神越远的大人物,也越容易被普通的人所接受。
分析了一个“深入浅出”用于观人律己的例子,那么,深入深出、浅入浅出、浅入深出的品格和作风代表些什么内容,也就大体上可得而知了。
我以为这四句话在我们著书立说、讲话作文,观人律己、处世待人等方面,如能择善而从,时时以上述这首格言诗作为座右铭,我敢说,对任何人都会只有百利而无一弊的。
本文已经拖得太长,对于本第四节不能再拉长了。临末,想以以下四句话结之:
“深入浅出”者,令人亲而近之;
“深入深出”者,令人敬而疏之;
“浅入浅出”者,令人难于重之;
“浅入深出”者,令人怪而远之。
取舍如何,正是:“君子自便,老少无欺。”
一九八○年十二月下旬初稿于广州旅次
严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