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逃会,但这个会我不愿逃,因为我觉得这会规模虽不大,但讨论的问题很有价值。我于自然科学是外行,只能讲点外行话。
我们现在面临着社会科学现代化的问题,“四化”里有一条是“科学技术现代化”,社会科学作为科学,当然也应包括在内。社会科学要现代化,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要注意能从数学、自然科学中吸取些什么。
我经常感到社会科学中许多基本概念极不清楚,极不精确。我们整个社会科学的古典风味太浓。比如说哲学中的反映、认识、基础与上层建筑,文学理论中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创作方法、形象思维等等,这些概念到底是什么意思,其确定含义究竟是什么,并不清楚。数学、自然科学中的概念是人工语言,人们先下了确切定义,社会科学的概念大都从日常语言中提取,是自然语言,因之一些争论都是由于概念不清楚所引起或越争越糊涂,比如关于“形象思维”的争论就是如此。但我们却习以为常了,其实极不科学。我以前曾提倡要讲一点分析哲学,即有感于此。分析哲学作为一种哲学来说,它的分量是不够的,甚至是不够格的。但三十年代以来它为什么在西方那么流行,我想这恐怕与现代科学的发展要求概念和科学语言的精确不无关系,时代需要这个东西。
再就是自然科学方法论的一些东西怎样应用到社会科学中来。金观涛同志用控制论来研究历史,文章没有发表以前,我就是支持的。我们哲学研究所的刘长林同志用系统论来探讨中医的哲学原理,这也有意思,我给他的书写了一篇序言。应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解决一些社会科学方面的问题,改变我们社会科学状况,我觉得不仅是允许的,而且是应该的。经济学领域中应用这些方法,我们不是已经习惯了吗?国外用结构主义来分析文艺作品,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我觉得,不要禁止探索,可以先让人们去摸索、去尝试,开始的时候总有些不成熟甚至牵强的东西,那有什么关系呢。任何事物在它的开始总有不成熟的东西!至于一些自然科学的方法在社会科学领域内是不是有局限性,它们的适用范围究竟有多大,这个问题需要我们注意和研究。但不要有人一搞这方面的东西,就认为不行。整个理论都需要现代化。马克思主义也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它本身也要吸收现代自然科学方面的成果,在方法方面尤其是这样。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怎样把数学应用到社会科学中来。这当然更困难一些。但我记得马克思就讲过,一种科学只有在成功地运用数学时,才算达到了真正完善的地步。所以,这个问题也很值得我们重视。我相信,将来美学研究美感心理,能够用上某种数学方程,这在目前还不可能,因为现在心理学还不成熟。但在将来,比如说一百年后也许就可能。总之,不要把理论封得死死的,这不利于科学的发展,我们的视野应该更宽广一些,封死了我觉得倒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应该让大家去探索,如果有不成功的地方,可以不断改善。另外,通过这种探索,也可以了解某种方法的某种限度。比如,用结构主义的方法研究文学的形式(例如诗歌韵律)很有用处,但涉及内容方面恐怕就无能为力。即使如此也很好嘛,我们可以由此了解到这种方法的适用程度。假如某种方法是普遍适用,那也可以研究一下,它为什么会成为普遍性的东西。
但是全部哲学是否都能够应用数学和自然科学的方法?这一点我还有怀疑;哲学中属于“科学的哲学”这部分是可以的,但哲学里面是不是还包括另外一些东西?我把哲学看成是科学+诗。哲学中的有些东西,常常是某一时代、社会、阶级、人群某种主观的、朦胧的愿望、情感、意向和要求,这种东西的确接近于诗,而诗是很难用上数学和自然科学的。电子计算机能否作诗,能否完全等同于人,这问题还很难说。象存在主义哲学这样的东西,是不是完全能够用数学、自然科学来表示?这有待研究。反正在分析哲学家们看来,存在主义哲学不过是一堆废话。我觉得,哲学不会等同于数学、自然科学,也不会等同于社会科学。这也许是我的职业偏见。但整个社会科学领域既然是科学,就都可以逐渐用上数学和自然科学。
李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