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枚同志,苏州人。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理事,《读书》杂志副主编。一九一四年生,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一日因脑溢血在北京逝世。从事编辑出版工作四十余年,先后在生活书店、三联书店以及人民出版社等单位做过编辑工作;解放前曾编过《读书月报》,《新学识》,《救中国》,《读书与出版》等刊物。
他弥留时没有给家属留下一句话,没有对自己走过的坎坷道路说过一句话,没有为自己的身后暗示过一句话,他临终前只是用手指了指书包——他惦记着他夜里带回来的书包,装满了改过的和尚未加工的《读书》杂志下期的稿子;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们。这是四月十一日。这一天,从凌晨到深夜,从发现他脑溢血到抢救,经过了整整一天,然而到了当天夜里,他终于永远离开我们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老编辑,他孜孜不倦地劳碌了四十多年;作为一个革命者,他先后被囚禁在国民党和军阀盛世才的牢笼里;作为《读书》杂志的副主编,他从筹划起就竭尽全力,有时甚至是独力支撑,把自己一切才能为读者,为作者,为信念,为理想,奋斗到最后一息;作为一个家庭生活的主要成员,他对家庭的安排考虑很少,他不愿意为某些事情奔波、走后门,因而更值得家人和同志们的怀念。
他学识广博,他旁征博引,但他不能算是书呆子,因为他早年从事过革命斗争,他心中没有忘记要把知识同实践结合起来。在解放战争时期,在那灼热的年代,当他在上海主持《读书与出版》的编务时,他给青年读者写下了一篇又一篇的研习提纲,他带引读者注视现实问题。《春天——时局的关键》,《新中国宪法问题》,《中国土地问题》……一篇接着一篇。例如在土地问题一篇提纲中,他信心十足地预言:“中国的土地问题必须由耕者有其田而走向完全、彻底的解决,这是无可怀疑的。”这引导读者去想怎样经过土改走向社会主义。在哲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甚至文学方面,他都可以算作博览群书,但他没有兼收并蓄,因为他有他自己的见解。五十年代,为了系统地吸收外国优秀的文化遗产,他参与了叫做“蓝皮书”的翻译选题计划起草工作(这个计划是准备由九个出版单位联合起来做的),他付出了很多心血,运用了他博古通今的学识,通过他对革命实践需要的认识,提供了他所能得到的全部资料。这个“蓝皮书”真正的计划者就是他。现在我们值得自豪的是,虽然有十年浩劫的干扰,这个出版方面积累文化的“蓝皮书”计划毕竟一步一步接近实现了。
他是勤奋的。他没有八小时“内外”的问题。他从来不知道工作八小时之后就应当休息。他把醒着的每一分钟埋在书堆里,埋在稿件里,埋在信件里(要不,他从前怎能为杂志写《书市散步》的专栏,材料那样丰富而观点又那样鲜明的报道?)。他总是夜以继日,没有休息,没有中断,没有早,没有晚。当人家谈论东家长西家短的时候,他工作;当人家适当玩乐消除疲劳的时候,他工作;当人家进入睡乡时,他工作。他什么时候休息过呢?甚至从牢里一出来,他就奔向工作。从干校一回来,虽然让他退休了,他也在找工作。那是七十年代前半期,他找我要工作,我那时刚刚因肺炎引起了心脏衰弱,不能多说话,我为他不要休息只要工作的精神所感动,但我那时能帮助他什么呢?只能苦笑着劝他多读点书,多写点笔记。那天他说了很多,他说他身体很好,还可以看稿子,还可以编词典。我永远不能忘记他的身影,这个不知疲倦、顽强奋斗的,近乎“迂腐”的“傻”知识分子的身影。
他一丝不苟。他看稿子从来不偷懒,老老实实看,从头到尾看,然后写出他的意见,蝇头小楷,密麻麻地写几大张纸,以致人家认为他抓不住要领——但他是个合格的编辑,他迫不及待地要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告诉别人,而他知道的又那么多,因而他的要领往往沉没在浩瀚的信息中。平常说这是他的缺点;如今他去了,我想着想着,这是叫人感到可爱的缺点呀。
他正直。绝不随风倒。近乎固执,有点犟。虽则他很少发脾气,但他那副锲而不舍的犟脾气也是少见的。他是个甘心做无名英雄的“一砖一瓦”,他默默地工作了一辈子,他不求名利,只要工作,他不追求世俗的桂冠,可是他永不停息地,愉快地(有时是气愤地)奋斗了一生,追求着共产主义的理想,多半是“为人作嫁衣裳”,为别人的稿子修修补补,多半是从马群中发现千里马,哺育千里马,因此他真可说是文化出版界的“战士”——这样的战士如今又少了一个,对我们的事业自然是一种损失,但这样的战士会多起来的,一定会。他没有想通的问题,决不随声附和。他争论,他用不甚抑扬的(绝非演说家的语调)平淡的陈述句,没完没了的争论。所有以上这一些,加起来就是一个十足的无名英雄。他却乐此不疲,数十年如一日。这是难能可贵的品格啊。
一周前他还给我写过一封不短的信,仍然是一笔不苟。他为了发表一篇替外国一学派翻案的文章向我呼吁,他坦率地发表他的意见:他认为过去、现在对这个学派的抨击和否定是不公道的。他的态度很诚恳,他何尝是为自己呢。他建议我向上面反映,他表示如果上面不同意他这意见,“我虽然仍要保留我的意见,但我当然服从。”这句话多么可爱:他心目中有个组织,有个党。这是他可爱的品格:作了决定,“我当然服从”。可惜我还没有同他争辩,他就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使我毕生感到遗憾。
我说,他是个战士,是出版战线的战士;凡是接触过他,读过他编的杂志,看过他写的东西的,都会说他是认真的,严肃的,虽然时时会发生僵硬情景甚至发生错误,但他毕竟是个可爱的战士。他将活在我们后死者的心中,他将作为无名英雄活在万千读者心中·
1981.4.19.
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