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李泽厚的这本《美的历程》将要出版,所以现在拿到了它,有点相见恨晚的心情。当我一口气把它读完,掩卷凝思,作者的风度、睿智和机敏,仿佛都透过这本书展现在我面前。我庆幸自己对它如此心仪终竟没有落空。
《历程》原是作者主编的《中国美学史》“外编”。书分“内”“外”,这是中国的独有。一本著述,凡被认为是作者思想要旨的称之为“内篇”,要旨之外的余论或附论,则一概列入“外篇”;可见“内”“外”的区分,是对它们的价值多少含有褒贬不同的意味。至于佛教徒们把佛教以外的经籍称为“外典”,那更是一种宗派情绪了。现代著述中所谓“外篇”,只是指正题研究以外的一种副产品,虽然已没有过去那种褒贬意味或宗派气息,但同样也还留落一些历史的旧痕。诚然,一个人的学术研究总有主次,对于自己主攻问题以外的成果,不妨称之为“外”,但从整个学术发展和繁荣说,则无分内外,只要有真知灼见,哪怕只是一孔之得,都是大有裨益的。现在正式出版的《美的历程》,已经将“外编”的副题给抹去了,我为什么还要饶这番舌呢?那是因为由此引起的联想:觉得《历程》这本书,与其说是中国美学史的余论,还勿宁说它是一部别具特色的中国美学史专著更为允当。
李泽厚的《中国美学史》还没有完稿,它的全貌如何不敢臆断。但问世的美学史论著已有不少,它们研究的视野大都局限在历史上那些思想家、哲学家的美学理论,所以,西方美学史总要从苏格拉底、柏拉图讲起,中国美学史则一定是从孔夫子开篇。当然,苏格拉底或孔夫子,他们的思想都曾在历史上产生过广泛的影响,美学史研究他们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作为人类精神文化的审美观念、审美活动,它的衍化、凝炼和质变,不仅体现在少数思想家的理论中,而且大量地还是反映在每一时代的文艺创作,乃至人们日常生活的实践中,呈现为一种社会风尚或时代思潮。这种社会风尚和时代思潮,正象李泽厚所讲的,是浓缩了人类历史文明的心理结构。它支配了当时人们的审美趣味和艺术创作的趋向、格调和情趣,这些都不是几个思想家的理论所能包容得了的,只有那些绚丽多姿的艺术作品,才是打开“时代灵魂的心理学”。《美的历程》就是以文艺作品为主要对象,对我们文明古国心灵历史的文化长廊作了一番巡礼,揭示了那些时代精神的火花,如何被我们先人巧妙地捕捉,机敏地再现为生动的艺术形象的。远古图腾的神话传说,饕餮狞厉的商周铜器,巍峨壮丽的秦代建筑,古拙浑厚的汉代画像,悲惨森严的佛窟雕塑,笔走龙蛇的晋唐书法,气韵生动的宋元画轴;《诗经》的“赋、比、兴”手法,屈骚的浪漫主义,魏晋诗文的风度神骨,唐宋诗词的情趣意境,明清小说的愤俗感伤……这些不同时代的不同艺术形式,《历程》都一一揭示了它们怎样凝炼和积淀着我们民族的许多思想、情感、观念、意绪,说明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还会吟叹不已,为之倾倒。《历程》犹如一位博学而又热情的向导,它把你引进中国古代艺术宫殿,让你饱尝一番我们先人创造的文化精英。
和某些文学史乃至美学史不同,《历程》并不注重那些文坛掌故或理论碎片的知识介绍,而是用富于诗情的哲理,去启迪我们领悟、品味那些艺术珍品的美的意趣、精髓所在。为什么如此久远的古典文艺,仍能感染着、激动着今天和后世呢?即将进入新世纪的人们为什么要一再去回顾和抚摩这些古迹斑斑的印痕呢?这是我们日常文艺欣赏中经常碰到,而理论家们却总是回避的问题。作者认为,解决这个艺术永恒性秘密的钥匙,或许是审美心理学的任务。人类的心理结构是一种历史积淀的产物,正是它蕴藏了艺术作品的永恒性的秘密,或者也可以说,艺术作品的永恒性也蕴藏了人类流传下来的社会性的共同心理结构。那些凝冻在古典作品中的中国民族的审美趣味、艺术风格,可以同今天人们的感受爱好相通,是因为体现这些作品的情理结构,正是我们民族心理结构的一种积淀,它和今天的中国人有着相呼应的同构关系和影响。这就是作者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过他是用一系列提问的方式回答的。这种方式不只说明作者处理问题的机智,也反映了他治学态度的审慎谨严。
美学研究美,这是不言自明的。但美学作为一门科学,正象黑格尔说的,它“所讨论的并非一般的美,而只是艺术的美”,所以他认为美学“正当的名称”应是“艺术哲学”。李泽厚《美的历程》把艺术作品和文艺创作当作研究对象,倒与这位思辨老人见解相合。它始终不离对艺术作品的分析,阐述的是美的演变历程,但又不是历史原型的客观描述,而是高度的哲学概括。但李泽厚不是把哲学理解为几个僵死的概念,也不是把美学问题就当作了一般哲学认识论,因而他的许多论断,就与其他某些时贤大不一样。譬如老庄的思想,李泽厚认为它是“作为儒家的补充和对立面,相反相成地在塑造中国人的世界观、人生观、文化心理结构和艺术理想、审美趣味上,与儒家一道,起了决定的作用”。庄子虽避世却不否定生命,他对自然生命珍贵爱惜态度,与佛家的涅<SPS=0566>大异其趋,这是一种对人生充满了感情光辉的审美态度。他的散文“浪漫不羁的形象想象,热烈浪漫的情感抒发,独特个性的追求表达”,从内容到形式都不断地给中国艺术发展提供了新鲜的动力。
这一论断是否恰当姑且不说,单是他的研究方法就令人叫绝。老庄的思想,六十年代就曾争论过,最近哲学史界又为它热闹起来。不能否认,这些争论确也加深了人们对老庄思想的了解。不过在方法上,论争的各方似乎都还停留在一个模式中,那就是以判别它是唯物还是唯心为最终目的。哲学上这种形而上学方法也深深浸入到美学和美学史的研究中。例如有本美学史专著,就说老庄是反动的唯心主义,庄子不但完全继承了老子的思想,“而且更加腐朽”;他的浪漫主义也是“彻底没落了的奴隶主阶级的思想”,是完全消极的反动的。坦率地说,对于这个论断,我是一直心存狐疑的。问题不在于老庄思想是不是唯心主义,而是怎么具体分析。如果一本美学史仅仅满足于这种定性分析,以为到此也就万事大吉,就可以万无一失地据此随意推论,那恕我不敬,这样的美学史本身就有点令人作呕,象是一盘淡而无味的杂碎汤。至于说庄子的浪漫主义只是消极和反动,这种论断的勇气就更令人惊骇,因为它与中国文学史的基本事实相距也太远了。
类似这样的新意创见,在《历程》中还不是仅见的几例。汉代大赋是独步当时文坛的主要艺术形式,现在的许多文学史都对它持否定态度,特别是对它的辞藻堆砌。《历程》则认为,恰恰是它的这一特点向我们展现了一幅琳琅满目的世界图画,“它表明中华民族进入文明社会后,对世界的直接征服和胜利。这种胜利使文学和艺术也不断地要求全面地肯定、歌颂和玩味自己存在的自然环境、山岳江川、宫殿房屋、百土百物以至各种动物形象。”尽管它形式粗重笨拙,但却表现了人们开阔的心胸和雄沉的气派。还有魏晋风度,《历程》的剖析更是令人耳目一新。那众多的感伤诗,被肯定为是“对人生的执着”;就连哲学史、文学史都异口同声否定的“言不尽意”这个唯心论的命题,作者也说明了它在文学的审美规律的把握上,有着正确和深刻的内涵。至于佛窟塑像,《历程》则从那些怪诞可怖的神像塑雕中,追寻了它的世俗风貌的社会内容,指出那些礼佛的僧俗“把宗教石窟当作现实生活的花朵、人间苦难的圣地,把一切美妙的想望、无数悲伤的叹息、慰安的纸花、轻柔的梦境,统统在这里放下,努力忘却现实中的一切不公平、不合理”。正是这些“沉重阴郁的故事表现在如此强烈动荡的形式中”,体现了它们吸引、煽动人们去皈依天国的美学情感的力量。这样的理解,比过去某些单从艺术形式上论述佛窟艺术的美学意义更深刻得多了。
法国伟大艺术家罗丹曾经说过,一切艺术上可以称之为“大师”的“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罗丹的话是否可以用来要求美学家?假如可以的话,那么李泽厚的《历程》,能不能称得上是多少具备了这样的眼光?这个问题还是留给读者自己去判断罢。
读《历程》的时候,或许还会有这样的感觉,作者笔触所至,往往把你引入诗情画意的境地。有时明明是千姿百态,令人目眩的不同艺术形式,作者却戛然而止,向你揭示它们共同美的本质;有时面对的是完全相同的艺术形式,他又异峰突起,向你指出它们之中不同的美的特征。唐代张旭和怀素的书法,流走快速,一派飞动,“把悲欢情感极为痛快淋漓地倾注在笔墨之间”。《历程》却把它和盛唐诗歌联在一起,指出它们所激荡的都是一种音乐性的美。谁曾想到,书法和诗歌有什么共同的地方?谁也不曾听过唐代的音乐,但这并不妨碍用它来帮助我们领味唐代诗歌和书法的韵美,这是异中之同。李白和杜甫都是盛唐之音的代表,《历程》却指出,前者“是对旧的社会规范和美学标准的冲决和突破,其特征是内容溢出形式”,“是一种还没有确定形式,无可仿效的天才抒发”;后者“是对新的艺术规范、美学标准的确定和建立,其特征是讲求形式,要求形式与内容的严格结合和统一,以树立可供学习和仿效的格式和范本”。两种“盛唐”,各具风貌特征,各有审美价值,内含着不同的社会意义,这是同中之异。我们从李泽厚的这些论述中,不只可以尽情观赏中国古典文艺那些灿然夺目的光彩,甚而能够抚摸到我们民族探求美、创造美的艰难行程中,那跳动着的历史脉搏!
这历史脉搏是怎么跳动的?美的历程指向未来的哪个方向?李泽厚对这个问题是这么回答的。
美,在生活中是无处不在的。人们随时能够感受到它。不过,能够说出什么是美,并不意味着对美是什么也就有了理解。狄德罗说得好,“人们谈论得最多的东西,每每注定是人们知道得很少的东西,而美的性质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多少年来美学家们争论得最多的就是这个美是什么的问题。李泽厚对它的回答是:美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最完满的展现。当然,人的本质是一个历史的范畴。就象黑格尔说的,胎儿虽也是人,但那是自在的人;只有具备有教养的理性,才是自为的人。所以,人的本质的展现,有一漫长的历史过程。《美的历程》向我们展示的,就是我们中华民族曾经走过的这样一段历程。这一思想是贯穿《历程》全书的一根主线。那些遥远时代的原始图腾,是人的观念意识物态化活动的符号和标记,人们对它感受可以得到超感觉的性能和价值,这是感性自然中积淀了人的理性;商周铜器那些深沉凸出的怪异形象,则体现了人们一种无限的原始的、还不能用概念语言来表达的原始宗教的情感、观念和理想;屈骚的浪漫想象,那已是理性觉醒时刻个体人格情操的溢露;汉代画像和辞赋铺张陈述的,是人的完全外在生活和对环境的征服;魏晋风度体现的是以探求人的内心、性格和思辨为其特征,人的内在人格的觉醒和追求;而到了唐代,则是对有血有肉的人间现实的肯定和感受、憧憬和执着,盛唐文艺渗透着的是一种丰满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象;中唐文艺呈现的又是人的心境和意绪;宋元山水画的美学特色,已是不满足于追求事物外在的形似,而是要求在对自然景色、对象的真实而又概括的观察、把握和描绘中,尽力表达出某种内在的风神;明清的文艺思潮,经历了浪漫主义、感伤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三个不同阶段,它的主调则是建筑在对个性心灵解放的追求上,这一主调成为呼唤个性解放的近代世界到来的时代最强音。
透过作者这样粗线条勾画,读者不是可以看到我们民族如何从兽性、神性的纽带和桎梏中逐步觉醒的脚印吗?从美学的角度,这些论述则反映了作者的一个深刻思想:美在哪里?美就在人的自身,它是人性完满的一种体现。这种人性不是先验主宰的神性,也不是官能满足的兽性,而是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讲的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美作为自由的形式,是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统一,是外在的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审美作为与这自由形式相对应的心理结构,是感性与理性的交溶统一,是人类内在的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审美能力和美的情感,同认识论的智力结构、伦理的自由意志,构成了人的本质属性的三个主要方面和主要内容,美的哲学则是人的哲学的最高巅峰。
当然,人类达到这个最高巅峰还需经过漫长时期艰难曲折的奋斗,但它绝不是子虚乌有。当我们跟寻作者对我们民族探求美的历程,作了这番匆忙的巡视以后,也就多少了解我们民族的美学传统对人类精神文明的贡献,同时还会产生一个强烈的信念:人的理性觉醒,人性的完全实现必将到来,这是不可逆转的历史必然趋势!
(《美的历程》,李泽厚著,文物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三月第一版,1.90元)
包遵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