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非常美丽的小书,拿到手上引起由衷的欢喜。无论版式、装帧、印刷都是出色的。翻开目录,果然发现了许多极有兴味的旧本书题跋,而且立即读完了。说读完,其实也并不是很仔细的,不过是泛览一过而已。吴翌凤有一块藏书印刻着“枚庵流览所及”六个字,我一直很喜欢,觉得他确实说出了我一种读书的方式。当然这不是普遍的方式,更不是最好的方式,但却是我自己一贯采用的方式。得到一部文集,总是先挑选“书后”、“跋尾”这一部分看,至于放在卷首的那些大文章,十之八九倒没有通读。这是我的一种坏习惯,多年来一直如此,很难改变。
《一氓题跋》也收入了一些序文,有些过去也曾读过。序比跋一般要长些,内容也不同,因此要放慢一点来读。后来在读这些序文时,心情逐步沉静下来了,最后是肃然地掩卷,读旧书题跋时那种轻松的情绪消失了。这时,我觉得自己最初的印象改变了,这并不是一本“小书”,其实应该如实地说是一本“大书”。
这些写于不同时期,为不同对象所作的序跋,当然并非有意组织的系统论文。不过作者所接触的方面是广阔的,同时对每一方面都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意见大致可以分作两个部分。一种是实在的,扎实的,探讨与评论,看似平易,其实是积多少年探索玩味所得,因而符合实际,有说服力;另一类则是一些新鲜、独特的意见,与对时弊和某些不良倾向的针砭。而无论是哪一类,都毫无例外地饱含了对人民、国族的挚爱与激情。有些则是美丽的诗,如为《江山如此多娇摄影集》所写的序,就是一篇壮美的诗。
作者讨论的对象,包括了治印、书法,绘画、素描、插图、木刻、摄影、造园、版本、女工、交子等许多方面。不只反映了兴趣之广,也说明了爱恋之深。大革命失败之后,作者曾一度从事左翼文学、社会科学活动,是这方面最早的领导人之一。后来转徙于不同的战斗岗位,但始终没有忘情于此。在国外工作时,曾搜集革命文献;在初解放的东北,还留意收集旧书;对成都的杜甫草堂,也时时关心并为之罗致了许多文献藏品。……这一切都是业余的工作,照老话就是“好事者”的行径了。可是我们今天多么希望有更多这样的“好事者”,社会主义新文化的建立,也决不仅仅是文化领导部门的事情。
作者在“后记”中说,他一九七九年后写的几篇序文,“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借此发点议论是有的,自以为好处还不至有‘应酬气’。”这是一个发誓不搞唯心论,“违心论”,严格遵守存在是第一性的作者所达到的境界,这其实倒也是很有意思的。写于《江山如此多娇摄影集序》后十四年的《阿英文集序》依然是一篇壮美的诗。不同的是从壮丽的河山转向了风流的人物,文字也更为深厚、激越,这是增添了十多年新的实践经验的结果。在回顾故友的生平经历时,没有回避什么,但也绝不忽视历经奋斗、牺牲所取得的胜利。“未来不再是作者经历的苦难和忧郁的时代,将只能是绚烂多姿,光华夺目的时代。”这是真实的、科学的因而也是极有说服力的结论与展望,是我们必需十分珍惜并力争得到的。这是一个很突出的特色,出现于作者的许多篇章之中,形成了一种基调。《重读总司令的诗》,实在是一篇重要的新诗话,精确地表述了诗和诗人的关系。既说明了有怎样的作者才能有怎样的诗篇;也说明了读者在读诗的时候往往也正是在读人。同样的主题在过去的诗话中也不是没有人触及,但有谁曾用存在第一的原则把问题讲得这么使人信服、这么好呢?
过去在《花间集校》卷前读过作者对《花间集》版本源流的研究,知道他在这方面下过怎样的功夫,得到了怎样的成果,同时也领略了一种崭新的研究作风。第一,在没有看到实物之前,不下任何疑似的论断;第二,在作者眼中,宋本与明本、甚至是晚期的仿本都是研究的对象,毫不存在重古轻今的势力观点。这是与旧时的版本学者截然不同的,显示的也正是老老实实的实事求是的作风。《邓拓书法选序》中关于中国书法的流变、特点、与它的成为一种艺术的美学分析,几乎全是作者自己的见解。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极少借助于大量的旧有的书法艺术理论,其中有许多简直是邻于玄妙而不可知的东西。创见并不一定就成为定论,但远远胜过重复神秘的套话则是无疑的。
作者很喜欢在文字中随时发一点议论,也许这些正是最能引人入胜的所在。例如在论工笔画时提出的“提倡工笔,反对繁琐”的意见就是极对的。明朝的家具浑朴而清新,到了清朝,雕了又雕,刻了又刻,就成为讨厌的事物。这情形在晚明版画向清初宫廷版画转化的过程中也是存在的。据说翁方纲到了七八十岁,春节中还能在一粒米上写下工整的“天下太平”四个小字,算做一件“美谈”。可是碰到能刻出整篇《赤壁赋》的名手,也只能一败涂地了。不过实在也不能理解这种东西的艺术性到底在哪里?
作者慨叹“可惜的是这些年(在美术上)都不讲基本功了”,这在几处反复提到,又说“这些年学风不好,要么懒散,要么乱窜。踏实下苦功的学风还没有普遍起来。”这都不是仅只存在于美术上的问题。我们仿佛可以清晰地听到老人焦虑希冀的声音。
从明代前后七子、公安竟陵派在诗坛上的消长变化看出了“事充于极,则适成其反”的迹象;由《瑶华集》而论及清初词风的特色与重要性,以及清中叶、晚季词风的变化脉络,都是很有特色的议论。扩充、深入下去,都将是很好的研究课题。说陈毅同志“写了不少风景诗,但决不是田园诗”;从齐燕铭同志的遭遇总结出“气数就是脱离轨道的历史”。这些深刻、富于哲理的话都不是随便说出来的。作者在《避暑山庄图序》里更痛切地指出了几乎已成为普遍事物了的风景、文物破坏现象,“我们一方面一口一个劳动人民,但对于劳动人民在建筑上的勤劳和智慧所创造的东西,都不给以应有的尊重。……不能把眼前的事也完全推到历史上的社会动乱了事。爱护我国过去劳动人民所创造的民族历史的艺术财产,正是社会主义之所以为社会主义。什么封、资、修,说不上。”这些充满激情的掷地作金石声的语言,是非常动人的。当然,作者也在一些地方表现了他的幽默、调侃与欢欣。在跋《玉簪记》时他说,
“川剧《秋江》一出,驰誉京华,京剧仿之,列入海外演出节目,遂大为欧陆观众所欢迎。《玉簪记》以此翻身,岂不怪哉!”
一九七六年下半年,他在用明活字本校嘉靖本的《陈思王集》,大概也和鲁迅当年在绍兴会馆里抄古碑差不多吧。可是在寂寞校书中间,天大的喜事发生了。于是在跋文中写道,“校读中北军已收产、禄,欣喜无量。”我想无论是谁,读到这里都会为之开颜一笑吧。
中国古版画的逐渐变成“宝贝”,大约始于三十年代前后。这以前,当然是公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不为文人学士所看重。不过,真正的杰作自有其不可掩没的光芒。纯正的版本学者如缪荃荪,也破例在藏书记中著录了一、二种明刻的小说,而且特别指出那图绘的精工。可见学者们嘴里不说心里却实在喜欢的情景,已经存在了许久。版画身价的逐渐抬高终于成为旧书市场中头等的热门货,是由于郑振铎、马隅卿、王孝慈、傅惜华诸位的大力提倡与搜求,价钱飞涨了,仅存的遗物也借此多少逃脱了毁灭的命运,这也是有一弊也有一利的一例吧,归根结底,还应该算是利多弊少的。掌握了实物就要开始研究,在这方面,鲁迅和郑振铎实在是开山与奠基的重要先行者。他们合作编印了《北平笺谱》,,翻刻了《十竹斋笺谱》,鲁迅逝世后西谛主编的《中国版画史图录》,从立意、设计起,鲁迅都有过重要的贡献。《鲁迅书简》中寄给郑振铎的许多通信,就颇为完备地说明了先生关于中国古版画的许多重要意见。这些意见在《一氓题跋》中《陈老莲水浒叶子跋》中作了归纳。三十年来关于古版画的资料流布和研究工作,也断断续续地作了一些,但论规模、论深度都还没有更多超过西谛先生四十年前达到的水平,这是应该使后继者感到惭愧的。结合实际需要,选择重印一些有代表性的版画名作,认真撰写序文,就原作的版本源流、艺术成就进行探索、分析,这样的工作,是重要的,是填补中国美术史空白的必不可少的工作。
收集资料的工作是辛勤而艰难的,研究、勘对起来也决不轻松。特别是版画艺术风格的分析,画家刻工分工合作关系的探讨,不同流派的形成与发展的追寻,从社会发展的背景中对一系列问题的解释。……这许多,在《一氓题跋》的有关篇章中都已涉及并提示了相应的方法、途径。这一切都将是新的研究的可靠基础。工作必须是踏踏实实的工作,来不得半点空疏。最近看到一篇论文,引用鲁迅、西谛通信,介绍鲁迅有关复印《十竹斋笺谱》的意见,把先生有关《雕版画集》的话也一并抄入,仿佛《笺谱》中曾出现过《浣纱》、《焚香》、《柳枝》等图象似的了。这样的疏失却是应该力求避免的。
《题跋》中说到的书,以杜诗、词集、版画为多。作者在书前书后随手写下的小跋,读来特有兴味。正如“后记”中所说,这些小跋对作者说是成果,对读者说是参考资料,也不一定每条都要细读。但偶遇自己曾经接触过的品种,就更觉得有趣,也随手在书眉记下一点读后感。现在就按原书次序写下,作为一点馀兴。
明刻有关西湖的插图书,还有一种《西湖志摘粹补遗奚囊便览》,万历刻本。原书十二卷,我只得残本一册,存卷七之十二,图已不存。但日本的薄井恭一曾藏有全书,在《明清插图本图录》中选印过二叶。“昭庆大佛图”与“岳王坟庙图”,都是风格别具的版画,不知其余诸幅有无十景在内。据说在“湖山一览图”左下方有“武林吴熹写,新安黄尚中镌”字样。因知此亦新安诸黄所刻,尚是早期作品,没有后来的那么繁缛工丽。
《杜诗通》条谈到张<SPS=1381>,其所著《诗余图谱》三卷,我曾有正德嘉靖间刻一本,刻极古朴。署名作“高邮张<SPS=1381>世文”。又有万历刻一本,赠郑西谛。
丽江木氏所著家集,我在昆明图书馆曾见原刻多种,已在另文中加以记录。据原本,《芝山<SPS=1836><SPS=1526>集》不作“云迈”。
聂先、曾王孙辑、康熙金阊绿荫堂刻的《百名家词钞》,我曾先后买得残本三种,最后始得叶玉虎旧藏全书,共一百家。残本亦存总目,溢出全书外者尚有米汉雯等若干家,估计当日所刻当超出百二十家以上。尤可异者,有一人词而集名内容完全不同者。如吴秉元词,一本题《摄闲词》,一本则作《慎庵词》,内容全异。
武塘柯氏刻《绝妙好词》,箧中有两本。一康熙乙丑柯氏原刻;一吴枚庵校清吟堂刻。对比之下,二书同是一版。高江村得柯氏旧版,铲去“小幔亭重订”一行改题“清吟堂”,抽去柯崇朴大字序,自增一序,吞吞吐吐,书就算是他刻的了。
《弹指词》有乾隆家刻二卷本。初印,廓叶尚存,题“曾孙顾图河、宗海、安淮、倬汉重镌”,铃“积书岩藏板”朱记。又有雍正姚平山刻三卷本,狭行细字,十行,二十一字。遗经堂藏版,有雍正甲辰杜诏、姚廷谦两序。其先当尚有杜氏所刻一本,未见。乾隆本可能是据贞观定稿上板,曾取校清初词选总集诸本,发现改动极多,有全阙只存一句者。
《栖香阁词》二卷,梁<SPS=1631>顾氏文婉著,道光四年山阳李氏闻妙香室校刊。文婉是梁汾的姊姊,嫁侯晋。卷末有无锡孙燮跋。文婉诗已先刊入《梁<SPS=1631>诗钞》,词为家藏抄本,由李宗<SPS=0487>刻成于江西。前有宗<SPS=0487>妹文媛序。此与顾贞立《栖香词》不知是否一书。
《帝京景物略》,崇祯七年刘侗大字序刻本,卷中缺失所见诸本并同。于奕正尚有《天下金石志》,崇祯壬申刻,早于《景物略》两年,亦八行十九字,版式全同,当是一时所刻。前有金铉、于奕正二序,又刘侗“略述”。这是他们合作撰述的第一种,至于继“帝京”之后的金陵一略则因于氏病逝终于未能完成。三十年前曾于嘉业堂得《天下金石志》一本,孙国敉藏书,朱笔校补几满。孙氏于扉页题“同社于司直送,伯观”一行。卷后有葛正笏二跋,翁方纲亦有跋并以绿笔批记数条,甚精。
一九八一.九.十六
(《一氓题跋》,李一氓著,吴泰昌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八一年第一版,1.20元)
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