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一九五九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为了对古籍出版工作征求意见,专程到复旦大学中文系去开一次座谈会。赵景深先生便向我们建议,希望出版一份专业性的活叶文选。赵先生在北新书局时曾主持过《北新活叶文选》,这时又在复旦授课,因而结合教学的需要,有此建议,并希望酌选些一般教材或选注本上不易找到,又为文科同学应当涉猎的史料性作品。
赵先生的好主意立即为出版社领导所接受与感谢。再经过内部的讨论,就把读者对象更扩大些,选材范围以文史为主,兼顾哲学与科技。为了古为今用,还适当配合学习的需要,编选一些和当前的现实要求相呼应的作品,为学习形势提供些参考资料,也就是面向社会。
到了一九六○年,第一辑(每辑十期)随即出版了。
第一辑的选目有《风赋》、《登徒子好色赋》、《七发》、《张鲁传》、李杜诗歌、《胭脂》等等,诗词歌赋都已齐备。第一篇的《风赋》, 就“说明”的字面看,也还乎稳客观,可是入选的动机,却是为了迎合当时这样一种论点:风是有阶级性的,也确是闻“风”而起之作。又如《三国志》的《张鲁传》,作为一种历史文献,本来也不妨选,但我们入选的动机,却因传文中有“又置义米、肉,悬于义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这几句话,为“吃饭不要钱”找历史根据。意思是说,这种措施,古已有之,其实正是浮夸风的产物。
《文选》开创之初,原想力求丰富多采,可是到了第三第四两辑(即自第21至40期),选材的偏向性就显得突出了,除了《华佗传》外,从古代神话、寓言,《伯夷颂》到龚自珍的“万马齐<SPS=1161>究可哀”,绝大部分都是赶风趁浪之作。就这些诗文本身看,本来也值得选,但细心的读者如果将这时期的选目审察一下,你就可以看到,其中没有一篇是抒情作品,因为当时一提到“抒情”,就被看作“软性”的同义语。虽然后来也选过王昌龄、陆游的诗词,内容却都是写出塞从军。第三十五期李密的《陈情表》,原是一篇著名的抒情文,《文选》所以有胆量将它选入,只是因为文中有“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话,等于在给这两句话找出处,可是全文却有幸露面了。
李密此表,和诸葛亮的《出师表》,欧阳修的《泷冈阡表》,为历来万口传诵的著名“三表”。《陈情表》的写作动机,如同“说明”所说,固有其处境上的原因,但是对于一个九十六岁的老人,不忍轻易离去的心情,撇开孝道,单说人情,这样的人情还是需要一点的。“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一种责无旁贷的对老人的扶养义务,就曲尽于此数语了。
欧阳修的《泷冈阡表》,不藻饰,不虚夸,只是朴素地从一二件日常案例中,塑造了一个勤求民隐,尽一切努力防止错判,避免冤狱的封建官吏的形象。“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指判死刑的囚犯)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皆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这说明在腐败黑暗、草菅人命的封建法制下,还是出了些肯替百姓死里求生的亲民之官。人命关天,他知道一个执法者应当如何对待自己的天职。现在,我们已将欧表补收进复刊后的《文选》中,这三表也就齐全了。
在第三辑中,又选过一篇海瑞的《治安疏》。
海瑞是一个举人,论功名非甲科出身,论文章也不很高明。解放前出版的旧《辞海》中,就未收海瑞。但在六○年时,正盛行“海瑞热”,连《大红袍》那样的小说,也争相借阅。而那篇《治安疏》,确也表现了一个敢于批逆鳞的诤臣风骨。接着,又选刊了魏征的《十渐不克终疏》。大家知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就是魏征说的(二语本出王符《潜夫论》),而为毛主席所引用。这两句话,直到今天还可以作为格言。《十渐不克终疏》的基本论点,也还可以供治国乎天下者借鉴。我们选录这篇文章的意图,如此而已。
从海瑞的梗直又想到那位“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杨继盛。傅维鳞的《明书》即把他与海瑞合传。(海瑞大于继盛二岁)他们都上疏弹劾严嵩,上疏的目的都出于报国的热忱,结果都触了嘉靖皇帝之怒,一个下诏狱受拷打,一个被杀。继盛被杀前曾受廷杖,有人送他蚺蛇胆,因为传说服蚺蛇胆受廷杖可以不死(有些大臣也有被当场活活打死的)。廷杖就是在朝廷上公然拷打大臣,这对士大夫是最大的侮辱。继盛拒绝了,并说:“椒山(继盛之字)自有胆,何蚺蛇为!”
这些作品选刊后,广大读者喜爱它,传诵它。不料雷霆万钧的六六风暴到来了,这些可尊敬的历史老人,一霎那间,一个个变成了恶魔。株连所及,白居易的《琵琶行》,蒲松龄的《胭脂》,也成为遭殃的池鱼,因为《琵琶行》是在发泄罢官情绪,《胭脂》则在写冤狱。
今天四凶既剪,峰回路转,那末,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上海古籍出版社继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成立后,编辑同志也有机会重操旧业,几套普及读物的修订、组稿,就成为一个中心任务。可是对于《文选》,当时大家余悸在心,不免有些顾虑:由于《文选》的一部分选材是配合形势的,而形势又常在发展,到时候又要授人以柄了,因此就迁延了一段时间。经过学习,改变认识,《中华活叶文选》又在党的领导下复刊了。
限于我们的水平,对这套读物的编辑规划,目前还不可能设想得十分完备,唯有通过实践,才能逐步改进,初步想到的大致有这样几点。
爱祖国,爱历史,是当前提高民族自尊心、普及爱国主义教育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这个任务,和我们古籍整理工作者正息息相关。象上述魏征、海瑞、杨继盛这样一些人物的行动,正是使我们祖国的历史节奏更加声满人间。曾子有言:“自反而缩,(理直)虽千万人吾往矣”。所以这样的人物传记,今后仍将源源入选,待出的《文选》中,就有《宋史·陈东传》。陈东临刑时,欲至厕所,“吏有难色,东笑曰:我陈东也,畏此即不敢言,已言肯逃死乎?”仅此数语,便觉掷地有声。
从这些人物的实践上,又给我们提出这样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对于以封建道德为核心的气节操守,它和我们民族性格中优良的传统素质,又是怎样区别怎样联系?
中国除了以四大发明著称于世界之外,在其它的科学技术的创造革新上,也是有着很卓著的贡献,《文选》的第一辑中,就选了马钧、黄道婆等的故事。黄道婆是十三世纪崖州的一个老妪,文化水平很低,但她把纺织工具和技术革新之后,就使民间的被褥手巾等生活用品也变得“粲然若写”、面目一新了。《文选》的规划中,还准备选唐代医药家孙思邈、元代水利学家郭守敬等的传记。这一部分选目,将作为《文选》的特色加以挖掘。又如关羽、张飞、程知节(咬金)、薛仁贵、包拯等,不仅因为他们是古代名将良臣,而且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具有戏剧色彩的人物。读了说部,再看本传,也可以增加些读书的趣味。又如庄子、孟子的文章,我们应当看作先人留下的一笔可贵的思维遗产,往往能让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携手而进艺术世界,使语言显出特有的魅力。特别是庄子,他的大脑仿佛真是一种特殊的结构,平平常常的一粒粟米,一撮灰尘,一到了他的笔下,便成为机智横溢、性格鲜明的怪物。反之,象秦桧、李林甫、严嵩、魏忠贤等的传记,如果篇幅允许,也将酌选几篇作为反面教材,这在一般选注本中就不容易找到。
有些诗人,在文学史上也提到他们,但单独出版选集,在目前印刷条件下,一时还排不上队,如唐代李益、清代黄景仁等的诗歌,如果酌选十余首,也还有些好诗,今后打算给这些徘徊在专集门外的作家留个位置。
还有一些人物或作品,学术界的评价尚有纷歧,《文选》想找几个典型的选入。例如最近一辑中就选了全祖望的《梅花岭记》,文中记述了史可法的就义事迹。据说“文革”期间连扬州史可法的祠宇都封闭了,真是从何说起?全氏是经学家,此文则作于文网森严的乾隆朝。文中记江都围急时,史可法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文末又有“梅花如雪,芳香不染”之语,今天读来,还是要替全氏捏一把汗呢。在下一辑中,还选了多尔衮的诱降和史可法的拒降的两封书信。我们本来想选《明史·史可法传》的,就因篇幅过长而中止,其它如羊祜、岳飞、宗泽、李纲等传,也都因篇幅过长而未选。 韦庄的《秦妇吟》,文学史上提到它,选注本中却找不到它,原因不外诗中攻击了黄巢的农民起义军。但我们还是把它选进去了,如同选吴伟业的《圆圆曲》一样。一则借此给阅读文学史者提供参考资料,二则《秦妇吟》固然低毁了农民起义军,同时也揭露了官军的残暴。这也给我们一个启示:在一个没有先进阶级领导的战争中,即使是平民,也很难避免战争所带来的伤害。
鲁迅先生生前曾经刻过《百喻经》。《百喻经》是印度古代的寓言,我们将它和古代笑话合成一组。从这些小品中,可以看到古代人民的智慧花朵和讽刺艺术,同时,《百喻经》又是中国的翻译遗产,中印文化交流的成果。
提高人民的生活趣味,增加具体的历史知识,也是《文选》规划中的一个项目。例如有关春节、端午、中秋、除夕的节令风俗的掌故,北京、杭州、西安、南京、上海、台湾等名都大邑的建置沿革,特别是宾至如归的人民首都北京的历史,材料很多,更加可以激发读者的我土我民的“祖国爱”。
又如中国的职官、科举制度,都是研究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的结构、体制者必须了解的知识,今天的青年们能够知道的已经不多。科举制度选拔了好多人才,但也培养出大批官僚与腐儒,这中间正有值得我们分析探讨的地方,不能全盘否定。至于秀才、状元之类的称谓,今天在我们生活用语中还常常提到,但它又是怎样产生的呢?《毛泽东选集》中曾经批判了党八股,但八股的原始面目究竟如何?大家就不甚了了,原作更难找到。因此,我们除选刊《明史·选举志》外,还附了八股原文。
此外,考虑到目前各社出版的选注本数量很多,有些选材,多相雷同,因此,在选材上,今后打算适当的“避熟就生”,以免陈陈相因的太仓之粟堆积过多,这里所以加上“适当的”,意思是不能绝对化,必须选的名篇杰作还是要酌量选些。其次,对于古人的批判,当然是必要的,但象“历史的局限性”之类可有可无的混话,似乎可以不说,即是说,倘要批判,必须是针对“这一个”。
一个刊物要有它自己的性格,我们当编辑的,也应当在实践中努力自成一派。
编辑者言
金性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