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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史是人写成的,当你从漫漫的长夜,走过丛山峻岭,你会感到恐惧和寂寞;但是一到黎明,你就会明白自己的伟大。
——摘自柏山家书
一
一九六一年柏山同志在厦门大学中文系工作时,是我的“写作实习”课老师。一九六八年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惨遭不幸后,我一直深切地怀念着他。他的名字和他的道路常常引起我思考,并影响了我的思想情感。今天,我捧着他的长篇小说《战争与人民》,手里真象捏着一团火,内心的激动是难以言说的。
柏山同志为了《战争与人民》,真正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战争与人民》形成的过程,可以说是一曲崇高灵魂的悲歌。或者说,这部书是经历过痛苦的炼狱而升华了的战士的灵魂。
《战争与人民》最初的创作出发点就是一种崇高的爱,火热的战友之爱。一九四六年,在苏中的第一战役中,柏山同志担任政委的四十八团在残酷的战争中伤亡了数百人,为该军团的战史所未有,跟随柏山同志的警卫员、卫生员都牺牲了。柏山同志作为指挥员与幸存者,面对着战友的鲜血,精神上遭到极大的刺激。对战友的痛惜之情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中。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下了决心,要用笔再现他的战友,歌吟这些为人民战死的英雄。于是,从那时候起,在艰苦的戎马生涯中,他利用战斗空歇,一点一滴地积累素材。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了,他已经是一军的政治部主任了。人民都在欢度胜利,而他却继续在前线征战,也继续在前线写作。在舟山战役之后,他以惊人的毅力,写完了初稿的十四章,并把它寄给胡风同志,胡风同志坦率地指出它的弱点后,柏山同志果断地推倒重写。(一九三三年秋,周扬同志分配柏山同志在“左联”工作后,柏山便结识了胡风,他把自己写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崖边》,请胡风转给鲁迅先生,鲁迅先生亲自审阅、修改,并让胡风同志推荐在杨骚同志主编的《作品》上发表。)到了一九五二年,柏山同志被任命为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副部长、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了,但他仍然不能忘却战友的血。正是这种不能忘却的爱,使他忘却了享受新生活的光荣与欢乐,并与胡风保持了联系,于是,到了一九五五年,他便被“胡风问题”所牵连,并被突然拘捕。他还来不及从严酷的战争与繁忙的工作中喘息一下就被送进了监狱。出狱后又辗转流迁于青海、厦门、河南。但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生活怎样无情地煎熬他,他总是不放下自己的笔,即使在河南农学院那里,同时经受着政治上的迫害、肉体上的摧残、酷热与严寒的折磨,他还是坚强地吐着他的沥血之歌。最后,他被剥夺了生存权与创作权,小说稿是被作为反革命“黑材料”保存下来的。直到“四人帮”垮台后它才得以重见天光,并由周扬同志推荐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如果说,《战争与人民》创作的最初出发点是战友之爱,那么,在柏山同志蒙受冤狱之后,支持他超越自我的痛苦,继续写下去,就不仅是这种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理性,即对人民与真理的忠诚,对人类解放事业的坚贞。他在战争的年代里,就表明自己的无产阶级人生观,他说:“人生的任务,不是完全服役于自己,也不是完全服役于他人,而是服役于整个阶级,从阶级的解放中求得自己的解放。”(致朱微明信,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柏山同志正是带着这种坚定的人生观从事他的创作的,因此他在蒙冤之后表明了自己的创作动机:“我此次写作,不仅纪念那些死去的战友,而且作为我向人生的告白,留下我一点生活的纪录,作为历史的见证。”《战争与人民》正是柏山同志服役于无产阶级的一次人生总告白。
支持柏山同志完成《战争与人民》的理性力量,还有一个因素,是他很早就把握了世界发展的逻辑,意识到革命道路的艰辛,作了充分经受磨难的准备。他曾说:“整个人类史,处在劫难中,个人要幸免,是没有法子的。不过在劫难中挣扎,奋斗,不使自己堕落,这是唯一的道路。”他说这句话时,年仅三十三岁。他正是具备了对共产主义事业的坚定信念和为这一事业而献身的充分准备,才能在难以置信的沉重打击下,不屈地创作着。《战争与人民》创作的过程,本身就是动人心魄的,它显示了一个倔强的革命战士,有着怎样坚韧的精神和崇高的人格,有着怎样不可征服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有着怎样博大的爱和钢铁般的意志。
二
一九五○年,柏山同志和祖国一起告别了壮阔的战争。此时,他怀着胜利的喜悦给他的爱人朱微明同志写了《与明结<SPS=1590>十载有感》的律诗:“十年戎马跋山行,雾里青春梦里生。<SPS=1206>崖攀援人不绝,层峰上下路非平。随身剑戟锋犹及,遍地笙歌意自深,此去应无孤独者,共看明月写真情。”柏山同志的《战争与人民》,写的正是“真情”。小说中所反映的,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是他充分熟悉、充分感受过的,又是深刻思索过的。他对自己所写的一切都是洞若观火,因此,这部小说显得非常真实,毫无矫作之态。我们简直可以把它当成一部人民解放战争的历史书来读。通过这部小说,我们可以看到解放战争的一段艰难而壮阔的历程,可以看到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在自己解放自己的伟大战争中的勇敢精神与牺牲精神,看到中国人民解放军与人民连结在一起的时候所产生的那种无坚不摧的力量。作者倾注着自己的全部生命、全部激情来讴歌无产阶级英雄主义,讴歌中国人民在打破旧世界、开拓新世界的历史变革中的决定性作用。
柏山同志在《战争与人民》中倾注着自己的全部赤诚,但是,他作为一个革命的、清醒的现实主义作家,又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在赤热的感情中注入深沉的理性,用思想照耀他所描写的对象,严肃地按照生活的面貌塑造形象,描写生活。
因此,当他在热情讴歌革命战争、描写革命部队连战皆捷的时候,并没有简单化。他真实地写出解放战争道路的艰难与复杂,真实地写出革命队伍在战斗中的不断成熟。这支解放队伍是伟大的,但并不是神降的军团,在这支队伍中,有的一往无前,有的摇摆<SPS=0362>徨(如胡明),然而动摇的还会在战斗中坚定。在人民的营垒中,由于战争环境的严酷,也有分化:有的始终刚勇,有的则走向背叛的道路。书中的何克礼,就是一个美蒂克式的人物,他从摇摆走向了精神的毁灭。
尤其可贵的是,这部战争题材的作品,克服了同类题材往往发生的弱点,即在描写战争时,记住了沙场,而忽略了社会,记住了炮火,而忽略了心灵。《战争与人民》则不仅生动地描写了人民解放战争气壮山河的战斗情景,而且成功地再现了处于历史大变动中的中国社会,再现处于这个社会中各阶级、各阶层的心理状态。书中的季刚、丁秀芬一家,是我军与人民群众结成一体的家庭,它是在革命战争中分娩出来的新的社会力量,新的社会代表。他们是生气勃勃、充满献身精神的,他们代表着中国社会的未来。而严氏一家,则是当时旧社会的一个缩影。这个在解放战争中挣扎的封建地主家庭,是地方腐朽势力和蒋介石军队的联结点,通过这个联结点,处于旧世界的各种人物的性格面貌和心理特点,一一得到显示。他们中有的顽固地坚持走反革命的道路,在严酷的阶级斗争中变得更加凶残(严子强);有的带着<SPS=0362>徨、投机和悔恨的复杂心理,逐步走向黑暗和死亡(严子才);有的则与家庭决裂坚定地走向人民的阵地(严家珍);有的带着忧郁、勉强地跟随着革命的潮流(林琴瑶);有的则在战争的风云中完全堕落(柳如眉)。这个家庭的三个女性,就是三种性格,三种道路。一个前进,一个<SPS=0362>徨,一个堕落。堕落者柳如眉,是这个封建家庭中的资产阶级女性,她一身三任,既是严子才的妻子,又是严子强的姘头,继而又成为国民党军队特派员周汉辅的情人。严子强为了与周汉辅争夺权力和争夺柳如眉,竟谋杀了周汉辅,继而又嫁祸于自己的兄长严子才并进而逼死严子才。柏山同志通过严子强与周汉辅的关系、严氏兄弟的关系(这些关系又以柳如眉为交叉点),表现这些人物在旧社会行将就木的典型环境中得到更深显示的性格:柳如眉的势利显得更加放荡和危险,严子强的凶横显得更加阴毒与残忍,严子才的平庸显得更加卑劣。而中国旧社会的面貌也得到更充分地反映,它给人们显示:中国旧的社会力量内部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不可克服了,中国旧势力的崩溃已经无可挽回了,他们在垂死挣扎中的绝望心理已经无法掩饰了。
柏山同志在写作《战争与人民》过程中,又重新阅读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法捷耶夫的《毁灭》与司汤达的《巴马修道院》等名著,向大师们借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一个重大成就,也正是在描写前方的战争时,注意写后方的社会,从而使作品具有更丰富的社会认识价值,也更有思想深度。《战争与人民》显然接受了这一影响,从而使自己的作品也表现了注重社会解剖的长处。
三
这部小说,作为战争题材的作品,是非常严肃的。它没有离奇的情节,也没有神机妙算的将领,写的是普通的战士,平凡的人民,是一部真正的军人小说,有军人的风格与气派。形象群中,我军的饶勇、陈俊杰等指挥员真象指挥员,季刚等战士真象战士,让人感到亲切,实在,没有学生腔与文人气。
小说的军人气派还明显地表现在它的凝炼的格调。这除了文笔洗炼之外,就是结构严谨,布局自如。人物的出现与消失,事件的发生、间歇与交替,都极自然,使人感到作者就是身临前线的指挥员,指挥若定,运筹于战地帷幄之中。
柏山同志在他自己的文艺主张中,特别强调小说创作的两个关键性环节,一是人物性格的创造,一是情节的提炼。我们所以能够从《战争与人民》中感受到军人气派,与他特别注意选材,注重情节的提炼有关。柏山同志很善于选择能表现人物性格、能突出事物矛盾、揭露事物本质的典型事件来构成小说的基本情节。每个情节似乎都经过反复锤打过的,干脆利落,结结实实,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东西和令人讨厌的空话。拖沓与空话,大约是军人难以容忍的。
《战争与人民》写的是我华中野战军十八个团,在粟裕同志和谭震林同志指挥下,于一九四六年夏天,在苏中前线七战七捷的战斗情景。小说如果平铺直叙地逐个写去,一定会使人感到重复、乏味。但柏山同志却完全避免这种写法,他以自己的独特构思,很有气魄地选取一个主力军团——飞虎团,一个中心地点——黄桥,一对中心人物(飞虎团的排长季刚与女民兵队长丁秀芬)为全书布局的轴心,展开解放区军民奋起自卫的战争场面。由于把老解放区兼苏中枢纽的黄桥作为布局的中心,战争的全貌便环绕这一中心而展现。这不但可以表现主力部队的活动,而且可以表现民兵、游击队的战斗活动,很有利于显示战争为了人民,人民支持战争的深刻主题。而且,人民解放军与民兵的英雄们的性格面貌也都可以在互相的联结中得到自然的显示。
除了选择好全书布局中心之外,在描写战斗生活、战斗场面时,也有详有略,每个情节都是战争中的关键性环节,都有把事件向前推移,把人物性格向前推进的意义。作者描绘这些历史进程,如数家珍,从容不迫,有张有弛,常寓轻松于激烈,寓诙谐于严肃,在表现生死搏斗中仍然把那些奋斗中与挣扎中的人物心理一一勾划出来,使人感受到作者真不愧是文章老匠。
柏山同志生前曾说“我太爱春天了”,今天春天来到了,他的沥血之作出版了,可是他却看不见,这是何等的悲哀呵!柏山老师真象辛勤的春蚕,为了吐出洁白的蚕丝,献出了自己的一切。《战争与人民》既是那个战争年代的一面镜子,也是柏山同志崇高人格的投影。我相信,读完《战争与人民》,正直的心灵一定会深深地缅怀那些献身解放疆场的战士,也会深深缅怀为了歌吟这些英勇献身的战士而献身的柏山同志。
(《战争与人民》,彭柏山著,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五月第一版,1.5元)
刘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