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特色何在?我以为,主要表现在书中不拘陈规,富于探索精神。例如,著者认为鲁迅的美学观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在近现代美学发展史和文艺发展史的广阔背景下产生和发展的。鲁迅对我国传统美学,特别是近代初期美学的两极,都进行了扬弃,吸取它们的精华,即既吸收梁启超关注政治、关注艺术社会功利价值的优点,也吸收了王国维注意艺术特征、艺术美感价值的长处,而抛弃了他们的片面性。以往论者对鲁迅与梁启超的关系很少注意,对王国维也多注意到他与鲁迅的差异。本书在这方面所作的回顾,则是一种新的发现,足以说明鲁迅美学思想的某些渊源。
本书所使用的还是许多人已经引用过的老材料,但著者细加剖析,有新的发现,新的见地。如鲁迅特别欣赏《无常》、《女吊》等鬼戏形象,是大家所熟知的,但很少有人深入探讨过其背后所蕴含着的鲁迅美学见解和爱好。《论稿》则从这比较一般的现象中考察了对比规律在心理学和美学上的意义,指出这种丑中见美、鬼中见人的矛盾美学原则的合理运用如何强化了美感力量,进而从美学角度说明了鲁迅为什么会喜欢《无常》、《女吊》,以及如何以艺术真实律去看待和要求神魔鬼物题材的作品的。
这本书在分析鲁迅一些美学观点时,努力做到“顾及全人”。如鲁迅五四时期主张过“遵命文学”,这是大家所经常谈到的,不少文章也以此来概括鲁迅的作品。但在另外一些时候和场合,鲁迅又明显地反对过“遵命文学”。如把新月派文学斥之为“遵命文学”,把民族主义文学乃至张资平、叶灵凤等人的作品也斥为“遵命文学”,这又怎么解释呢?过去许多论者就没有再去深入考虑了。而刘再复并不轻易相信既成的通论,他全面考察了鲁迅这一提法的多种不同角度和内容,认为把鲁迅作品简单地归结为“遵命文学”是不科学的,其实,鲁迅的作品是“遵命”和“不遵命”的统一体。无论“遵命”与“反遵命”,都充分表明了鲁迅在坚持文学的功利性观点。这种阐述就比较全面,不至于以偏概全。
又比如,人们对鲁迅反对“超功利”的文学观,主张文学的时代性、战斗性,也谈得比较多,但往往忽视了鲁迅同时又极其反对庸俗的功利主义,反对把前驱性的“时代文学”变为抹煞作品长久价值的“趋时文学”。书中对于后者作了重点的阐述,这就顾及了鲁迅完整的看法。著者还由此认为,轻易地否定、排斥感应性、及时性的战斗文学固然不对,但把文学的感应性、及时性绝对化、神圣化,以为只能紧跟政治运动,那也容易造成庸俗的“趋时文学”,从而葬送文学的意义。象这种论述,既全面介绍阐发了鲁迅完整的观点,又融合着著者自己的体会,是很发人深省的。
著者认为鲁迅文艺批评的审美标准,就是真实标准、于社会前进有益的社会功利标准和艺术美感标准。认为这三个标准、也应该成为我们文艺批评的三个方位的审美观察点。艺术批评作为一种审美判断,应在美学范围内进行,不应质变为政治评论。真实标准,是估量艺术品是否反映一定时代社会生活的真实,具备可供认识社会的认识价值。社会功利标准主要检验艺术品是否具备有益于人类前进的实用价值。而社会功利价值是多元的,政治价值仅是其中一部分。美感标准用于检验艺术品是否具备形象性、情感性、独创性等美学价值。三个标准均有独立意义,又彼此紧密联系,优秀作品总是力求这三者的统一。艺术批评应从对作品直接的审美感受入手,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地从上述三个方位上同时展开。这些观点无疑是从鲁迅的论述中引申出来的,但又注入了著者自己的理解,对长期以来“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通行观点,提出自己的看法,确实发人深思。
就不足的方面说,我觉得开头对于鲁迅美学思想发展的概说写得稍嫌仓卒,线条也粗了一些。如对于鲁迅从西方各种文艺思潮,包括从厨川白村理论和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学说中所汲取的营养,肯定得不够充分。对于前期鲁迅还受过托洛茨基等人文艺思想的影响,也未能论及。在后期,鲁迅对苏联“同路人”文学、对社会主义文学,都有他某些独特的美学见解,我看也可以多加分析研究。此外,这本书的文气淋漓晓畅,可读性甚高,但也有一部分章节似乎可以挤掉一些水份,使全书更加简明精粹。
(《鲁迅美学思想论稿》,刘再复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六月第一版,1.7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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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儒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