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泰昌同志送我一本《艺文轶话》,本来是随手翻看,不料,看着看着,却有点放不下了。这倒不是因为该书有何宏谈伟论妙言隽语;也不是因为该书如何举一援十,资料丰富,足以吓人。这些都没有。但是,它那轻轻道来的文坛掌故,很使人兴味盎然。它常常在人们不大注意或很不注意的小地方,或根据传闻,或查些资料,讲了好些颇有意思的文学史实。例如,他讲到张闻天说,“一九三六年出版的《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卷撰有一百四十二位作家小传,其中共产党领导者除陈独秀、瞿秋白,仅张闻天。小传说张‘是小说作者、译者、文学研究会干部。作品发表于《小说月报》者甚多。有长篇《旅途》、《青春的梦》。译著有科洛连科《盲音乐家》’”。这段材料我记得也看过,并且还知道张是柏格森美学名著《论笑》的译者。这些虽然引起过我的注意,但没去再想它。因之,《艺文轶话》作者紧接着的下段话,我觉得就很有意思了。他说:“早期共产党人中业余爱好文艺的,实在不是一个两个。可以说,不少人同文艺都有过姻缘,并留有习作”。下面举了李富春、周恩来。并举出周的某首新诗当时居然被人认为“作者似乎是个女诗人……。这首诗里深涵着自然幽雅的女性美。即使作者是个男子,也无愧乎诗人的本色。诗世界的司命本是女神啊。”(35页引一九二二年《新诗年选》编者语)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这种材料恐怕很少人留心,表面看,也似乎不说明甚么问题。但是,早期共产党领导人和骨干力量中那么多人(还有毛泽东、陈毅等等)原来喜欢文艺,或作新诗,或用旧体,有些作品写得很美,并不一定有什么“火药味”,是不是倒可以说明他们本来所追求的理想,他们之所以最早参加残酷、艰苦的阶级斗争本是为了一个美的世界呢?李大钊的诗就有“是自然的美,是美的自然,绝无人迹处,空山响流泉”。这不也是“深涵着自然幽雅”的美吗?
小中可以见大,但是不能瞎扯。上面只是我的随感,并非作者原意。《轶话》长处恰恰在于不多发议论,只用史料本身说明问题。例如证明包天笑并非鸳鸯蝴蝶派代表(尽管好些文学史陈陈相因都如此说),引用了一九六○年包自己的答辩;例如介绍“我国第一份诗刊于一九二二年在上海诞生”,查出了该刊始末及人物;例如说明挨鲁迅骂的钱杏<SPS=1713>是鲁迅《二心集》出版的媒介人,刊出了当时出让版税的单据……,如此等等。而这些材料都是搞现代文学史的人所必须注意的。所以我和一位朋友说,这本书将作为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参考资料长期流传下去,我宁愿看这种言而有据的短小札记,而不喜欢那些连篇累牍既少新意又缺材料的空论分析或高头讲章。
也讲讲缺点(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一是不平衡,有些篇章淡而寡味;二是好像有意搞调和。例如大谈鲁(迅)与郭(沫若)的“友谊”,而无视他们的思想乃至气质的差异、矛盾和冲突。这似乎也是当今通病,作者未能免俗吧。
《轶话》优点之一即是简短。我的“品书”如太长,未免煞风景。就此结束。
一月二十九日夜十时匆草
(《艺文轶话》,吴泰昌著,安徽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五月第一版,0.93元)
品书录
李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