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惊险科学幻想小说”作为一种专有名词,是一九七九年三月提出的。饶忠华、林耀琛同志在《科学神话》第二集(海洋出版社,一九八○年十月)序言中,曾对中国惊险科幻小说作了如下评价:
“近年来,科幻小说创作的一个新发展,就是把惊险小说引进了科幻作品。在这方面,叶永烈较早作了尝试,并获得了一些可取的经验。他的《X-3案件》就是一篇比较成功的科幻惊险小说。这种作品难度较高,一方面幻想构思要贯穿始终,要有清晰的科学主题,另一方面在人物塑造上又要与一般科幻小说不同,同时还要设计出破案时符合逻辑的层层推理。《X—3案件》的幻想构思——生物单细胞繁殖,虽然是常见的题材,但由于故事情节曲折,所以读来仍能引人入胜,具有相当吸引力。”
其实,惊险科幻小说并非我首创。在世界上,美国著名科普作家阿西莫夫是惊险科幻小说的先驱。他的《钢铁洞穴》及其续篇《赤裸的太阳》,就是以侦破疑案为中心事件、以侦探为中心人物的惊险科幻小说。美国科幻评论家莱斯特·德尔·雷在《什么是科幻小说》一文中指出,阿西莫夫的这些作品“完全运用了推理小说的手法来写成”,“然而它肯定是一本科幻小说”。近年来,美国的霍华德·亨特(笔名为戴维·圣约翰)出版了以彼得·瓦德为主角的系列惊险科幻小说。一九五七年,群众出版社出版的《奇异的“透明胶”》一书,可以说是一本苏联的惊险科幻小说选集。在日本,当代著名推理小说女作家夏树静子的《风扉》(日本文艺春秋出版社,一九八○年),是一部优秀的惊险科幻小说。日本推理小说作家佐野洋也写了《透明怀胎》、《天空摇曳之日》、《金属音病事件》等惊险科幻小说。诚如王琮琪在《侦探小说今昔话》(《书林》,一九八○年五期)中所指出,近年来,“科学幻想样式的惊险小说”正在世界各国迅速发展。
就国内而论,我已查到的第一篇惊险科幻小说《和平的梦》,发表于一九四○年,作者是著名科普老作家顾均正先生。这说明惊险科幻小说在国内亦早已有之。
我国惊险科幻小说在最近三年多来发展异常迅速,发表了上百篇,其中有两部长篇。关于惊险科幻小说的创作理论,近乎空白。,正因为这样,我以为《读书》杂志开展对这一文学品种的讨论,是很及时,也很必要的。
二
我在《中国惊险科学幻想小说选》一书(江苏科技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十一月)的序言中,曾谈到了惊险科幻小说的特点:
“惊险科学幻想小说兼具惊险小说和科学幻想小说的特点。它既有极为惊险的情节,又有大胆奇特的科学幻想。它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正因为这样,它跟惊险小说一样,拥有众多的读者,深受人们的喜爱。”
“惊险科学幻想小说跟一般惊险小说的不同之处,是在于它带有浓烈的科学幻想色彩。它的中心事件,不是一般的案件,而是围绕科学幻想而展开的。大多数惊险科学幻想小说所写的是在科学高度发达的背景下产生的惊险事件,因此,它所采用的侦破手段是现代化的,运用现代科学技术侦破疑案。另外,惊险科学幻想小说能给人以知识,激起读者对科学技术现代化的向往和追求,这也是它不同于一般惊险小说的地方。”
三
惊险科幻小说是文学。文学是人学,首要任务是刻画、塑造人物。在这里,我想以我的系列惊险科幻小说为例,谈一下我对塑造主角——公安部侦察处长金明这一人物的一些看法。
金明,在汉语中与“精明”同音,即为人精明之意。国外已把我的这一套以金明为主角的系列惊险科幻小说,称为“金明小说”。
关于金明这一形象,如同我在第一集中所指出的:
“金明不是英国作家柯南道尔笔下的侦探福尔摩斯,不是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矮个儿比利时侦探埃居尔·博阿洛,也不是英国作家柯林笔下的探长克夫,金明是生活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社会主义中国,采用现代化的设备侦破疑案的具有广博的科学知识的公安侦察人员。”
这是金明有别于外国惊险小说中警察形象的地方。
一九八一年,一位英国记者要求我谈谈金明与福尔摩斯之间有什么不同,我指出以下三点:
“第一,金明是中国的公安英雄,福尔摩斯是英国的私人侦探。他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
“第二,金明破案的目的是为了保卫社会主义祖国,福尔摩斯破案的目的是为了自己获利;
“第三,金明是精通现代科学的博士,善于运用现代科学技术侦破疑案,福尔摩斯只是凭借经验和很粗浅的科学知识。他们所生活的时代不同。”
正因为这样,尽管我的“金明小说”是属于惊险小说中的一种,但是我对英国记者说,绝不能把它与资本主义国家的侦探小说相提并论。
在创作中,我力图把金明塑造为社会主义的新人,在党领导下智勇双全的侦察英雄。如同第三集中所谈到的:
“‘上靠天,下靠地’,这是金明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所谓‘天’,就是党的政策、国家的法律;所谓‘地’,就是人民群众。金明认为,‘上靠天,下靠地’,再加上现代化的科学侦破技术,这是破案的三大法宝。”
正因为这样,日本的评论《中国科学幻想小说中的英雄——金明》(日本《SF宝石》,一九八一年六期),称金明为“中国文艺作品中的新的英雄形象”、“中国人创造的、为了中国人民的、属于中国人自身的英雄”。我想,评论近百万字的“金明小说”,首先应当评论塑造金明这个人物的成败,这方面我是愿意求教的。
同样,作为小说,主题思想是极为重要的。我的长篇惊险科幻小说《秘密纵队》,用一位科学家两次重复的话,点明了主题:
“科学家们不能光是从自然科学的角度研究孪生现象,而且应当从社会科学的角度研究孪生现象——因为人的命运,是跟社会休戚相关的!”
四
《质疑》一文的作者,是少儿科普作品的老编辑,他认真读了相当数量的惊险科幻小说,从科普的角度提出了一些问题。
无疑,惊险科幻小说中的科学幻想,应当合乎科学,要有科学依据。这一点,我完全同意《质疑》作者的意见。我在许多关于惊险科幻小说创作的文章中,多次强调这一点。我自己在创作中,也常常从科学的角度反复斟酌。在创作前,除了熟悉公安生活外,总是看大量有关的科学资料,以求作品有准确的科学性。
我认为,在惊险科幻小说中,科学成分多一点、少一点,都是可以的。但是,凡是涉及科学的地方,务求准确;即使是科学幻想,也应有科学依据,绝不允许胡思乱想。正因为这样,我同意《质疑》一文对某几篇惊险科幻小说的批评。
但是,可能《质疑》作者对现代侦破技术不很熟悉,以致把一些符合科学的内容,也错误地进行了批评。
例如,《质疑》一文中说:“在《美女蛇奇案》中,还有一个大胆而奇特的幻想,把唇纹当作侦破案件的手段。这一幻想是从指纹破案发展而来的,大家都知道,采用指纹是因为指纹痕迹容易采得,而唇纹只是在接吻时才留下痕迹,并无实用意义。”
实际上,这早已不是“大胆而奇特的幻想”,而是已变为现实的东西。唇纹是肤纹中的一种,国外已用唇纹作为破案手段。唇纹也并非“只是在接吻时才留下痕迹”,平常,人们喝水,就在杯子外壁留下下唇的唇纹,吃饭时也在饭碗上留下唇纹。不是“无实用意义”,却是很有实用价值的侦破技术。在南非,警察们最近还曾用“鼻纹”侦破了案件。近年来,美国警察还把“声纹”作为重要破案手段。
此外,如“毒气香烟”等,也早已在使用,并非“文学幻想”,更非没有科学依据。
《质疑》一文批评许多惊险科幻小说的题材集中于脑科学,造成雷同。雷同当然是应当避免的。但是,不能不指出,纵观当代科学发展史,四十年代诞生了电子计算机,五十年代半导体科学迅速发展,六十年代遗传工程开始崛起,七十年代激光技术渗入各门科学,八十年代则是脑科学的黄金时代。科学家们指出,大自然有三大未知数:一是深海,随着深潜技术的发展,这一未知数渐渐为人们所知;二是太空,随着航天技术的发展,撩开了宇宙的神秘面纱;三是人体本身,尤其是人脑。这个未知数离人最近,却还未解开。我国生物学家谈家桢教授不久前也谈起,应注意对人体本身的科学研究。惊险科幻小说作者们不约而同把自己的笔伸向脑科学,其实是科学发展趋势所决定的。题材可以相同,表现手法应当各自迥异。
五
三年多以来,惊险科幻小说是迅速发展的新品种。由于作者大都是新手,缺乏创作经验,作品中确实存在许多问题。我认为,我们不应一概反对、否定惊险科幻小说,而应具体进行分析,肯定成绩,指出问题,以利于努力提高质量,写出优秀的惊险科幻小说来。特别是惊险科幻小说拥有众多的读者,我们应当很好利用这一品种给读者以思想教育,使读者爱好科学。
我以为,三年多来我国惊险科幻小说创作中,存在以下十个问题:
1.有的作品格调不高,个别作品中有一些不健康的描写。这无益于广大读者。
2.有的作者不熟悉公安侦破技术及有关生活,生编故事,情节虚假,经不起推敲。
3.惊险科幻小说不可避免要涉及敌国概念。我在最初的一篇惊险科幻小说中,用过“S国”、“M国”之类代号。发表后,有的同志当即指出这样写法不妥。我接受了意见,在以后的作品中,再也不用这类字眼。有的作者现在仍采用这类字眼。我认为,作品中的敌国概念不必太实。
4.作品中不可避免地要写到间谍、特务。有些作者常把华侨、华裔写成间谍、特务。作者要学习党的有关政策,作品要有利于团结广大侨胞。
5.有的作品以外国为背景,人物全是外国人,主角是外国侦探。这样的作品尽可能少写。应当写出具有中国民族风格的惊险科幻小说,努力写好我们的社会主义公安英雄。
6.有的作品文学性不够,单纯追求惊险的情节,不注意刻画人物。往往把我方侦察人员写成料事如神,无所不能,把敌方写成草包。有的作品缺乏思想深度,往往只是停留在保卫祖国这样的大主题,没有独特、深刻的思想内涵。
7.缺乏科学幻想整体构思,未能成为整个作品的核心。亦即《质疑》一文中所指出的,科学幻想只是起“小道具”的作用。有的科学幻想构思缺乏新鲜感。有的把早已实现的科学技术仍当作科学幻想来写。例如,我的几篇作品中谈到的“指纹锁”,早已成为现实。
8.关于惊险科幻小说的理论研究工作极为薄弱。
9.有些作品存在科学性错误。例如,我曾请一位蛇毒专家审查了拙作《“杀人伞”案件》。他指出,文中“蛇的毒牙是空心的,毒腺沿着毒牙,射到人的血液中,使人中毒。”其中“毒腺”应为“毒液”,前者是器官的名称。又如,我的《科学福尔摩斯》在报上连载时,把血型Am型误为Mn型,Ax型误为Rh型,经读者指正后,出单行本时改正。关于科学性问题前面已经谈到,不再重复。
10.由于以上原因,惊险科幻小说如同科幻小说创作一样,还缺少具有广泛影响、受到普遍好评的佳作。
六
由于惊险科幻小说理论研究工作极为薄弱,因此对于这一新兴的品种存在种种误解。
1.“宣扬凶杀”。其实,所谓“宣扬凶杀”是指具体地描述凶杀技术及血淋淋的凶杀经过。这在惊险科幻小说中并不多见。不能把小说中写及一个人被谋杀,便说是“宣扬凶杀”。一部《三国演义》,不知“杀”了多少人!在鲁迅的名著《药》中,还写到吃人血馒头呢!人物之死,常常是惊险小说的高潮。只要不去渲染如何谋杀和杀人的现场,就不能说成是“宣扬凶杀”。
2.“通俗文艺”、“流行文学”、“追求票房价值”。固然,惊险科幻小说是属于通俗文艺。通俗文艺有什么不好?赵树理不就以自己是“通俗文艺作家”而自豪。说是“流行文学”,一部作品能在社会上广为流行,又有什么不好?至于说“追求票房价值”,片面追求固然不好,但票房价值高的一概而论为坏作品也不尽然,最关键的还应当看作品的思想性。
七
惊险科幻小说自有一种魅力,吸引着千千万万的读者。这说明作者肩负的责任是十分重大的。我们应当努力搞好惊险科幻小说的创作,以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以公安英雄形象、以科学知识来教育广大读者。
我曾说过,惊险科幻小说是“新产品”,也是“试制品”,很需要听取广大读者的意见。在惊险科幻小说创作方面,我写得早一点、多一点。《质疑》一文主要针对我的论点和作品进行批评,我很欢迎。希望广大读者继续把我当成“靶子”,给予批评、指正。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八日于上海
叶永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