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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草》是《大美报》的一个文艺副刊,创刊于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一日。从当时上海的历史环境来考察,一个文艺副刊的开拓有如建立一个文艺阵地,其所起的作用是不容低估的。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国民党驻军全面溃退撤离后,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处于日军的重重包围之中,唯独市区内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由于中国近百年来的历史原因,仍然保持其特殊地位,形成一种举世罕见的“孤岛”局面。在四面受敌如困于汪洋大海的这个“孤岛”上,既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畸形繁荣,又是魔影幢幢,暴力与恶行的渊薮,恐怖事件层出不穷。大批文化人不得不远行。然而火种不灭,地下党领导爱国进步的文艺力量,团结党内外年长和年轻的文艺工作者,以灵活多样的形式,尽可能占领活动地盘,继续与敌伪进行斗争。《浅草》在这时出现,恰如荒岛上的绿洲,即使仅仅是一小块园地,刊名本身便给人带来一片绿意。
这是紧接着三十年代后期颇有影响的《文汇报》文艺副刊《世纪风》之后,由该刊编者柯灵“在硝烟和血腥中间”开辟的另一个文艺副刊。它不仅向年轻的文学爱好者提供精神粮食(有人称之为“点心”),而且给有志于文学的青年作者提供发表习作的园地,使初出茅庐的年轻文学伙伴们有互相切磋的机会。抗战初期在上海开始学习写作的象我这一代人,想起“孤岛”时期那些文艺副刊,至今仍感到温馨亲切,充满思念与感激之情。我和我的一些伙伴们,各借《浅草》一角之地,留下自己在文坛学步的足迹,恰如旧日在上海公园里散步的草坪,不知不觉留下自己青春的脚步。虽然副刊篇幅不大,一般是每天见报。早上报纸到手,首先寻觅当天的文艺副刊,常常是在同一园地内“以文会友”。今天依然孜孜不倦从事笔耕的旧交,当年是先看了彼此的文章,以后才逐渐结识的,说起来已是四十多年前的旧话了。
柯灵说过:“争取洋商报纸成为抗战宣传阵地,是党创造的一个聪明的战略。”利用租界特殊地位,以洋商招牌为掩护,排除日伪的干扰,先后在几种报纸占领阵地,《大美报》文艺副刊《浅草》即为其中之一。该报原为英文报纸《大美晚报》(Shang hai Evening Post)出版系统所属的一张华文日报,在爱多亚路外滩一座红砖楼房内。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三十日,也是柯灵编辑的《大美报》副刊《茶话》版上,登出十二月一日创刊的《浅草》创刊预告要目,除了编者《献辞》以外,有丰子恺的散文《杀身成仁》,黎锦明的《著作生涯》和芦焚的短篇小说《祝福》。我们带着期待心情,等着与《浅草》见面。
《大美报》是对开的小型日报,《浅草》版面仅占六栏地位,下面两栏是影剧广告。刊头画是钱君<SPS=0104>设计的,极富有装饰意味,始终置于右上角,以后也没有变动过,久之仿佛成为一种“刊标”,一看便知道这是《浅草》。编者《献辞》有云:“我们只想老老实实,下一点播种耕耘工夫。即或是无力的一耜一犁,仅能教瓦砾中开一朵野花,磐石下添一抹绿色,甚至是颓墙边抽几根荆莽,说明地下并不少蓬勃的生意。”为此“渴望前辈的栽培,”“愿作为一片小小的试验场”,欢迎新作者“散下饱满的种子,走向成熟和收获。”
《献辞》阐明创刊宗旨,其实也可作为一篇优美散文来欣赏。我们那时都感到,编者是抒情散文的名家,又是讽刺杂文的高手,这就非常自然地形成《浅草》自己的编辑方针。如何耕耘这小小一角园地,在尺幅天地中透露“蓬勃的生意”,便成为许多青年读者共同注目的焦点,无疑这也是编者刻意经营的一个方向。《浅草》并没有使我们失望,还给我们带来不小的欢喜。在版面安排上,限于篇幅,只能以文字简短精练取胜,通常一二千字,短的只百余字,见于副刊的文题,一般不少于四五篇,这样在版面设计上便富有变化。间或刊以美术小品,如小幅木刻画,使副刊的文艺色彩更浓,也增加阅读兴趣。常设专栏和特辑,每每使读者耳目一新。倘有份量的长文,也不惜给以一定篇幅。时或发表短篇小说,分五六天刊毕,或排日刊登有连续性的散文。也有长篇连载,如芦焚(师陀)的《马兰》,象一条溶溶的长河流过《浅草》,几乎长达数月之久。尽管《浅草》的生命并不长,大约只有半年多光景,却自始至终弥漫着新鲜的青草香味,宛然自成格局。
从《浅草》发表过的全部篇目来看,占篇幅数量最多的首推散文,这似乎是中国报纸副刊的一个传统。这里所指的散文,包括抒情散文,讽刺杂文,小品随笔,书简序跋在内。老作家夏衍、于伶、王统照、丰子恺、王任叔、李健吾、许广平、适夷、唐<SPS=0348>、锺望阳、陈伯吹、罗洪、卢豫冬等,在《浅草》上纷纷发表新作。他们过去在上海从事抗日救亡文化活动,有的且是地下党的文艺领导,上海沦陷后被迫转移到内地开展革命文化活动,但依然给上海文艺界带来有力的声援。远在新加坡的郁达夫,特地寄来《南海短简》,海外来鸿,弥觉珍贵,其意义又岂止是沟通信息而已。一九四○年初,适夷在《寄给上海》一文中对上海文艺工作者寄以厚望,对上海青年的期望尤其殷切:“这是一种比炮火连天的战场更残酷的试炼一个战士的地方,经得起这种试炼的战士,明天是属于他的!”上海作家们早先出现过一批匕首和投枪式的杂文,这时环境更加艰苦复杂,斗争也更为迂回曲折。毁堂(王任叔)发出了《重振杂文》的号召,要求作家们继承鲁迅杂文的光辉传统,发扬韧性战斗的精神。即从上述作者阵容和副刊面貌,不难看出在“磐石下”和“瓦砾中”的《浅草》,倾向性也是很明显的。
《浅草》引人注目的一个特色是刊登出于新手笔下的抒情散文。围绕这块园地的青年作者,较早的始于《文汇报》文艺副刊《世纪风》,在前辈作家的影响和指引之下,这一时期又找到习作的“试验场”,不约而同向《浅草》走来,自成一个作者群。芳草萋萋,绿荫成片。他们几乎都以写抒情散文为主,经常发表作品的有宛宛(黄裳)、坚卫(董鼎山)、刘以鬯、殷参、刘北汜、坦克(晓歌)、沈其佩(沈毓刚)等等。当时大概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学生,似乎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何其芳、丽尼、陆蠡等著名散文家的影响,刻意求工,讲究遣词造句,探索诗的意境,追求文学语言的美。有些篇章难免失之于纤巧,然而不乏热情的火花,闪烁着青春华彩,乃至从“孤岛”上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发出反抗的呼声,在沉沉暗夜中憧憬光明的未来。这一群刚刚步入文苑的青年作者多数居住上海,为数不多的作者远在革命根据地。例如殷参从延安辗转寄稿给《浅草》,郭小川从晋察冀寄来他早期的诗作。我们甚至可看到象《延安底文艺工作》这样文章。副刊编者回忆这些来自“别一天地的、刚健清新的作品”,说“它们象星光、彩虹、火炬、号角,给‘孤岛’的人们带来希望和力量。”
我于一九三九年初开始向《世纪风》投稿,先与编者通信,后通电话,为了一篇记述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在皖南的稿件,约时会晤。记得是在一个寒冬夕暮,第一次进入戒备森严的文汇报馆,穿过铁丝网盘绕的厚实铁栅门,盘旋上楼,第一次同我所敬仰的《世纪风》编者柯灵同志会面,匆匆谈了一会有关稿件的事宜。文章不久就见报了。柯灵编《浅草》,我应邀写了一组连续性散文《静悄悄的青弋江》,以后又有一篇分五天刊出的短篇小说《旅伴》,以及若干零星篇什,都是一些稚嫩的习作。有幸得到耕耘者的栽培,涉足《浅草》,对初学写作者当然是很兴奋的。我们青年时代的伙伴们,至今仍从事笔耕生涯的,偶或重逢话旧,感到年轻作者与年长编者之间的文字因缘有时竟长达数十年,由此建立的友谊,终其一生而不衰,这种忘年之交实在是很值得珍惜的。
文艺副刊的性质和篇幅决定了它宜于刊登散文,也有利于发表诗歌。《浅草》经常发表短诗,多次刊出《诗歌特辑》。我曾经保藏这个特辑的一页,郭小川早年的两首诗篇便发表在这一页特辑上。一首是《热河曲》,副题《忽然想起我的家》,篇末自注是在“热河事变七周年的第十天写于黄河岸”,即一九四○年三月三日所作。另一首《骆驼商人挽歌》,副题《塞上草之三》,注明“三九年八月晋察冀草,四○年三月抄改。”据说作者某次横渡黄河时,一束诗歌连同马搭子一齐被黄河之水卷走了,那两首诗篇原稿也消失于奔腾浪涛之中。从写作年月推算,《郭小川诗选》中最早的作品始于一九四二年五月,而以上两诗的写作时间则更早,我的存报得以弥补《诗选》中的缺漏,可谓幸事。我曾为文记之,将两诗的发表喻为从塞上移植而来的战地之花,意在说明《浅草》上确实绽开过真正的战斗之花,给困守“孤岛”的人们带来远方战斗者的信息。柯灵著文纪念逝去的诗人,便用《三十八年前一张旧报纸》为题,文中指出当时“上海早已和祖国大地隔绝”,因此来自战火纷飞的塞外诗文有多么可贵。
文艺副刊应有自己的风格。如果套一句法国布封的名言“风格即人”,那么可否说,副刊风格即编者。这个风格渗透于整个副刊,包括许多专栏和特辑。《浅草》的《书市巡回》、《文化哨》和《作家书简》各栏都很有特色。在副刊一角,披载黑丁、端木蕻良、郁风发自香港的信札,看到战乱中作家一鳞半爪的动态,感到分外亲切。夏衍的《三月,桂林的戏剧季》是一篇通讯形式,分两期登载的长文。文中提及活跃在内地的许多著名戏剧家战斗风貌,这对于“孤岛”戏剧运动的发展,无疑是有推动作用的。
此外,《浅草》为贫脊的“孤岛”文艺土壤添上一点生气,围绕一个中心,及时组织稿件,自成一个专辑,也不乏其例。譬如《关于民族文艺讨论》,执笔者有毁堂(王任叔)、风子(唐<SPS=0348>)和周木斋。又如《文学集林》发表卢生(王统照)作,近两万字的小说《新生》,副刊便以笔谈的形式展开讨论,发表仇如山(唐<SPS=0348>)的《天上·人间·心的探险》和辨微(周木斋)的《发掘》两文,从不同角度加以评析,加上编者按语,借以提倡文艺界自由讨论的气氛,也有助于促进小说创作。又如,卞之琳《慰劳信集》中的三首诗组成一个小辑。编者附志:“这两年余来所见战时诗歌中,这似乎是一片草地铺的新天地。它歌颂战斗,寄托热情,对我们领导和支持抗战的一切人民,献出一个诗人的虔敬。它宛约、亲切、明快;然而是诗,没有口号。”编者对战时诗歌的观点是鲜明的,带有散文笔调的《按语》也颇耐读。类似这种编者的话,无异是沟通读者、作者和编者之间心灵的桥梁,我以为这正是《浅草》具有自己风格的一个重要因素。
作品一经发表便产生社会效果,文艺副刊与读者天天见面必然有其社会作用,都是时代的折光镜。蛰居“孤岛”的人们,身受物价飞涨的威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作家的收入尤其微薄。一九四○年三月下旬,仇如山(唐<SPS=0348>)首先发出《保障作家生活》,要求提高稿费的呼吁。随后古柏(锺望阳)又以《“作家的命运”和“作家的团结”》为题,指出“稿费在战后与战前恰为一与十之比……在上海每千字的排工已要一元五角了,而稿费却只有千字五角至八角,一元已算‘蛮好’了。”作者语重心长地强调“作家要保障生活,非团结不可。作家向来是一盘散沙,今天应该团结起来了1对(待)文化剥削的(商)人以‘文章罢工’,这是要团结的。”另一篇署名虞拾三的文章更是激昂地高呼“文章也要涨价了”,慨然发问:“为什么在此时此地,‘文章业’没有一个‘同业公会’呢?”这实际上不仅是稿费问题,而是号召作家们团结起来进行抗争的一种公开示威了。这也是“孤岛”文艺界利用合法手段,向日伪展开斗争的一个侧面。副刊巧妙地完成这一任务。
在此期间,《浅草》发动了一场援助作家遗属的募捐运动,造成很大声势,也可见副刊所起的社会作用。现代著名作家叶紫的短篇小说集《丰收》曾由鲁迅作序,读者是熟悉的。叶紫不幸于一九三九年十月五日逝世。十一月十七日,叶紫夫人汤咏兰在香港《星岛日报》副刊《星座》发表一封信,信中“饱和着血泪的申诉”。《大公报》副刊《文艺》与《星座》同时刊出《为援助叶紫先生遗族募捐启事》,列名的有夏衍、艾芜、林林、立波……以及两刊编者杨刚和戴望舒。《浅草》遥相呼应。编者在悼念叶紫文中说:“不错,收拾了他年轻的生命也正是两位文人的熟客:穷和病。他到临死才抛下笔:一躺下却连一具棺木也没有。”又说,“叶紫先生遗族渴待的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涸辙之鲋岂不更懂得彼此的甘苦?给先倒下的同伴伸一把援助的手,在我们正是义务。”不久即登出“援助叶紫先生遗族的响应”。同样都被穷和病这两位常客所纠缠的文人很快作出回答,纷纷致函编者,愿以自己诗文的微薄稿酬移作赙仪,其中有林庚、李健吾和景宋(许广平)等数十位作者。景宋并在《忆叶紫先生》文中提及鲁迅在病中对叶紫患肺病时给予资助。一九四○年初,《浅草》公布募金数字及捐款者全部名单,汇款由桂林夏衍转交叶紫家属,及至叶紫夫人的谢函发表时已是三月上旬了。为叶紫遗族捐金不足一百元,但影响是大的。倘若同作家要求提高稿费的呼声联系起来,则其意义尤其深长。我作为《浅草》的一个投稿者,也算是上述两事的参与者,不禁一再回味庄子那段名言,和那个温煦凄楚的故事:“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不若相忘于江湖。”
《大美报》的主持者张似旭不幸被敌伪暗杀殉难,报纸停刊,《浅草》也随之告终。相隔不久,柯灵又在遍地荆棘中开辟另一个文艺副刊《草原》。从《浅草》到《草原》,刊名相互衔接,后者不妨视为前者的一种延续和发展,不难看出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
中国报业史有这样特殊的篇页:同一报纸,副刊与新闻版的政治态度往往截然不同。政治上反动的报纸,副刊却是进步的。《草原》所属的《正言报》,编辑部中不少人原为《文汇报》班底。老板聘请名家编副刊,首先出于商业上的考虑。其次是借此为报纸装点门面,以示“开明”,用以拉拢读者。地下党领导的上海文艺界便采取打进去“占领地盘”的策略,在官办报纸上编我们自己的副刊。这一类副刊在一个特定时期内先后出现好几个。其中之一,便是《草原》。
《草原》发刊于一九四○年九月二十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五日停刊。其间有一个短暂时期编辑易人,以及最后一个阶段老板另行派人接编以外,大部分时间由柯灵主持编务。发刊词《我们的声诉》长达二千余字,编者有感于“在这黑白混沌、乌烟瘴气的‘孤岛’,”文艺界一片荒凉,恰如创刊时节是个萧竦的秋天。但是知识分子,尤其是文艺的爱好者和工作者,“对于民族的忠贞,渴求光明与真理的热诚”并不稍衰。他们“不肯投降世俗”,“他们还大量地分担时代的苦难”,他们不甘寂寞也不愿长久沉默下去,《草原》就在“这样环境和时日里发刊”了。《声诉》庄严宣称:“真正的文艺总还有它提高人类情操的作用”,“推动时代的力量”,从而指出“文艺其实也是一种武器”。日报的副刊固然容纳不下较大的作品, 但也有它的长处,篇幅虽小,可是天天出版,“适宜培养新的作者”,“可以迅速的反映现实,将大众的愤怒、欢喜和苦闷,诉诸读者。”这一段发刊词充分表达副刊的时代使命之后,呼吁“文艺界前辈的指导和扶植”,并热情召唤“青年友伴的合作”,共同“替文坛增加一点热闹,替抗战增加一分力量”。
同《浅草》比较起来,《草原》版面扩大了。先前从《浅草》上走过来的“青年友伴”,现在又有了一处可供驰骋的《草原》。过去经常在《浅草》挥笔作战的老作家们,相继又来到《草原》,跃马上阵,亮出宝刀。我们那时候感到最振奋的是,《草原》创刊不久,便看到前辈作家的特约稿,如叶圣陶的随笔两则:《人生观》、《心》;巴金从重庆寄来的散文《先死者》和《在沪县的废墟上》;加上茅盾自鲁艺来函,所有这些宛如一股暖流注入读者心房里。此外,魏如晦(阿英)陆续撰刊《国难书话》,韩北屏、子冈、封禾子(凤子)等人寄自内地的散文,使副刊大为生色。连载的作品先有姚克的海外特稿《旅美杂记》,后有季孟(师陀)的中篇小说《无望村的馆主》,都不失为上乘之作。
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日,老作家唐<SPS=0348>以仇重的笔名发表了一篇颇有份量的文章:《暗夜棘路上的里程碑》,评述一九四0年这一年间“孤岛”的杂文和散文。作者长期寓居上海,又是著名的杂文作家和散文家,此文以行家的眼光作了概括简要的评析和介绍,立论颇具见地,文笔洗练洒脱。文章开端即勾出“黑暗和光明的交织,生死与存亡相博”这样一个时代,上海虽处于暗夜里,“然而这暗夜是并不沉寂的。作为破坏旧生活的有战斗的散文,作为激发自尊心的有抒情的散文”。过去的一年,《浅草》提出过“重振杂文”的口号,“却终于整不起先前的人马”,“《浅草》停刊以后,杂文只剩下一块荒地,”“这情形一直到《草原》诞生,才又稍稍恢复过来,但《草原》贡献得较多的倒是散文这一面。”作者认为“此时此地的散文的任务”是:“它带来战斗的精神,它带来胜利的笑声,激发我们的自尊心,蔑视丑恶,企望光明,使大家的意志更趋于坚决。”文中列举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中几本优秀的散文集,如靳以的《雾及其他》,庄瑞源的《贝壳》,缪崇群的《夏虫集》,但“真可算作‘孤岛’生活的收获的是王统照的《去来今》,陆蠡的《囚绿记》,”精辟地分析了各家的散文风格后,着重指出“他们同样地唱着时代之歌”。作者认为“杂志上的散文较为零落”,“可注意的倒是报纸的副刊”,充分肯定副刊上发表的大量散文。
《草原》不仅以发表抒情散文的作品取胜,同时兼及外国散文名作的介绍。其中最使人感到赏心悦目的是,卞之琳选译的西班牙阿左林的一组散文:《女主持》、《金匠店》、《记者》、《老树》和《音乐大师》等六七篇,以显著地位陆续刊出。这些国外散文精品,在爱好散文的青年作者中激起很大反响。散文以外,《草原》又编印了几次《诗周集》,集中发表诗作和诗论,执笔者有许幸之、厂民、辛劳、白曙、锡金等。专辑中见于一九四二年二月的则有“一年间读物推荐”,皆系名家撰写的特约稿。略举以上栏目,便可看出《草原》和《浅草》作为文艺副刊是一脉相承的,但又更见开阔,版面也更为典雅大方。
然而,即使这样文艺性副刊,也不能在官方报纸继续编下去了。大约是一九四一年三月间,熟悉的《浅草》版面忽呈异样感。一般读者自然不可能注意及之,但同行中很快就察觉它起了变化。一是副刊地位缩小了,且从上半版移至下半版,刊头锌版也换了一个;二是写稿的作者明显地更换了一批,阵容大变,天天发表大作的几个名字,他们的政治面貌是人所皆知的,也有几个面目不清的文人,《草原》似乎一夜之间被人霸占了。当时我是很感纳闷的。直至去冬,柯灵谈及当年一些幕后情况,这才恍然憬悟。原来,震惊中外的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皖南事变”投下的政治阴影也笼罩在《草原》上。首先是报纸老板不断塞进稿子“要求”刊登,以后又借故派亲信来接编,对先前的编者“很客气地回头生意”,一纸公函“请另谋高就”,终于被解雇了。这就是《草原》最后几个月完全变样的原因。然而,正如柯灵在发刊词的最后一段所说:“我们愿意做一粒地下的黑色的种子;因为中国正是一片广大无垠的原野,她永远生生不息,不可摧毁!”
《草原》被践踏,面目全非。但是埋在地下的黑色种子,毕竟在中国大地上生机萌发,绵延成长。《浅草》和《草原》存在的时间都不长,现在隔着契阔的时空远远一瞥,四十余年前留在“孤岛”上这两块文艺园地,如同两块遥远年代里的新垦地,在记忆中依然闪现着绿色生命的青春光影。
一九八三年四月
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