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宏徒是个化名,原来是文学研究会的名作家谢六逸。他是研究日本文学的,也爱写一点随笔和评论,著有《水沫集》、《茶话集》等书。他又主编过《文学周报》,立报副刊《言林》,因此对早期的新文学有过贡献。
这本《文坛逸话》,共收二十七题,短则二三百字,长则千余字,所记都是外国文学家的故事,也可以说这是作者译述的一本小品文。其中有些题目确是新鲜有趣,如《迭更司唱莲花落》、《巴尔扎克的收入计划》、《歌德的晚年》、《华盛顿欧文的家》、《死刑台上的杜思退益夫斯基》、《托尔斯泰与二十八》等。
本书前面有一篇“代序”,作者写得很活泼,如说:“洒家宏徒是也。蓬莱数载,访仙未遇;泛桴回来,走投无路,虽久已皈依我佛,却还贪恋酒肉声色,有时野性发作,便也东涂西抹,胡诌几句,送去杂志补白;……”这里说的“泛桴回来”,或指他留学日本而言。“代序”里还提到怕有人说这书里记的不是真实的,而作者特别提到这一点的目的也正是为了反对虚构。写文坛掌故和文人轶事最怕的就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而作者的趣味高低更可以明显地影响到它的流传价值。谢六逸先生主张写这类作品必须注重真实,这是很有见地的。此外,作者对于本书诞生后的命运也颇有感慨,一句“什么?说,正埋头于什么性教育之类的研究,就送一册也不愿意看么?”道出了本书的旨趣并非庸俗媚世,对此他只好无言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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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本书作者是边译边述的,缺点是未标明来历。我一向以为文坛逸事之类,并非命中注定不能登散文的殿堂,关键仍在于作者的见识高低和趣味的优劣。现在,坊间也有以文坛掌故和作家轶事为名的书在出售,勇气可取,可惜来自第一手的材料太少,多是些辗转引用、人尽皆知的陈旧故事,这样就连半个多世纪以前出版的《文坛逸话》也不如了。
《北平夜话》
以抒情散文来描绘古都北平风貌的,钱歌川先生有一本《北平夜话》。这本书于一九三五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到一九四四年在重庆已经印了第五版。
本书作者署名“味橄”,书前有一篇《献呈之辞》,还故意以“歌川代笔”来迷惑读者。辞曰:“先生新自北平还,絮语游踪每夜阑,十日谈完成一卷,如今送把你先看。”“味橄”即钱歌川的笔名。所谓十日一卷之说,是指本书共收散文十题,即:《最初的印象》、《飞霞妆》、《帝王遗物》、《闲中滋味》、《吃过了吗》、《爱的教育》、《演戏之都》、《游牧遗风》、《春风青<SPS=0206>》、《北门锁钥》。
多少年来,中外作家写北京的书可谓多矣,钱歌川的这本《北平夜话》何以能博得一些读者的喜爱呢?我以为主要的出于作者的文笔亲切自然,更由于作者写的是自己的真情实感,怎么想的就怎么写,没有摆出架子来想全面写尽京华全貌。钱歌川精于英国语文,但主要的是写散文随笔,他的散文确实以亲切自然见胜,信笔而书,好象写的是身边琐事,可是读过之后并不感到繁琐絮叨。有的篇页即使命题严肃而又充满了知识,可是看起来还是随便得很,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娓娓动人。这种出之以轻松而又不失雅趣的笔墨,当然会赢得读者的喜爱。
作者说,他所感到的北平是沉静的,消极的,乐天的,保守的,悠久的,清闲的,封建的。不论他的观察是否全面,结论是否完全准确,他就紧紧地抓住这些最初的印象,一一向读者掏出了心里话。也许作者的某些看法未免肤浅,却真诚可信,读者还是接受了。《北平夜话》所描绘的是三十年代中期的古都风貌,今天对比起来已经很陌生了。比如写到北海公园的早晨,如今怎么还能看到进园来送煤的骆驼呢!
钱歌川先生如今年已超过八旬,可是他还在不断地写散文,而且文笔愈发老练,见识愈加深刻了。他在海外生活了几十年,现在寄居美国女儿家。几年前他曾回国访问,并且到过北京。钱先生说,他在美国“只是流浪至此,暂时作客。我不愿入籍,我居之不安,我时时都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这不是想象中的情绪,而是实际上的体验。家与国双重的寄居,没有着落,没有发展。”(见《故园东望路漫漫》,香港《文汇报》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五日。)钱先生的确在海外流浪得久了,这种游子欲归的心情,我们是很容易理解的。看看他近年写作的散文,大多也表达了他对故国的离情。
《给少男少女》
讲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然也是用嘴说出来的散文。现代作家中专门出版讲演集的还少见,李霁野先生的《给少男少女》恰是这样的一本书。
《给少男少女》作为“水星丛书”之一,一九四九年一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书中收讲演六篇,序一篇,附录一篇,后者是写给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第一班毕业生的,题名《校门以外》。这些都是作者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五年以来,在白沙女师教书时所作的讲演。
读过这部讲演集,我产生一点小小的感触。一般说写议论性的散文是不易生动的,而讲演虽然亦是议论性的,却比较容易有活气。这是不是当事人注重现场效果的原因呢?若是不吸引人,听众会跑光的。即以本书的附录《校门外》来说,因为是书面文章,反不如那些讲演来得生动自然。可幸的是李先生在整理这些讲演时又有意保留了讲演时的气氛和演辞的原貌,若是完全变成呆板的书面体,或许不会这么有活力了。我早就接触过李先生的译著,近几年也常有机会碰到他,但是,我以为最能见到他性格一面的,还是这本《给少男少女》。
比如在《读书与生活》的开头:“到白沙来,原是应了朋友的约,来看看梅花的,听说有三百棵,很羡慕诸位的幸福。不料却有同学来找我演讲,我不免叹一口气,心想说书的命,到什么地方也逃不脱。……”若是作者删略了这些闲话,岂不只见说教?
又如在《桃花源与牛角湾》的开头说:“在诸位快要考试的时候,自治会的同学找我来说几句话。我想到一个诸位一定很爱听的题目:《我不赞成考试》。不过,我要是真就这个题目说话,学校当局恐怕今晚就要通知,已经为我买妥了船票。……”这种幽默感显然会同读者引起交流。
又比如《漫谈食睡哲学·希腊悲剧·包公案·性别及其他》,光看题目不是也够风趣的了吗?结尾又说:“我的记性不甚好,仿佛记得开头讲到了吃饭。没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吃,我是还记得的。所以最后我有一点小小的请求:水里的生虾活鱼恐怕没有什么好吃,请诸位记得偶然给我扔下几个粽子去。”这些在李霁野先生的其他作品中是难得见到的。
我联想到鲁迅先生的意见,他一向以为严肃的议论文不一定非得板起面孔来。他说:“外国的平易地讲述学术文艺的书,往往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加活气,读者感到格外的兴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国的有些译本,却将这些删去,单留下艰难的讲学语,使他复近于教科书。这正如折花者,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气却灭尽了。”鲁迅先生说得多么好啊。以此来评断《给少男少女》,我以为李霁野先生正是一位懂得折花而又不愿作尽除枝叶的人。
叶灵凤的后期散文
如果把叶灵凤先生的散文创作分为初期、中期和后期的话,那么我个人以为初期当指大革命前后,即叶灵凤参加创造社后期活动,到抗日战争以前的这段时间;中期则指他在抗日战争开始以后,主要是在香港时期的创作活动;后期则是指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一直到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他病逝为止。后期整整包括了三十年的时间,这段时间也是叶灵凤创作生活中最重要的时期。
叶灵凤初期的散文创作,不如他写的小说多。从一九二七年九月他出版的那本《白叶杂记》来看,确已闪露出他写作随笔小品的才华。文笔简练、自然,也有反对压迫和同情革命的篇页,但主要倾向则是消极的,有些则是色情的。中期他先在上海参加《救亡日报》的编辑工作,后来留居香港,先后编过立报副刊《言林》,星岛日报副刊《星座》,以及《新东亚》和《大同》杂志等,由于资料缺乏,这一段我们可以暂时不论。叶灵凤后期的散文创作,从艺术上看,可以说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时他主要是写随笔,不论是抒情小品和风物知识、读书札记,每在极小的篇幅里包含着丰富扎实的内容,不少独得之见,而思想上又是充满了爱国主义精神的。
他以叶林丰的笔名写过一本《香港方物志》,这是一部文学意味浓厚的风物小品。读过之后,人们不得不惊异作者的知识丰富,同时更从他优美隽永的文字里,感受到他对香港的乡土之爱。此外,他还用叶林丰的笔名写过一本《张保仔的传说和真相》,用霜崖的笔名写过一本《香江旧事》。两本书也都是写香港风物的。前者是有关清代与香港有关的一个大海盗张保仔的传奇故事,作者写作时采用的是考证的方法,重视原始资料和广泛阅读了中外书刊,但是读来仍然兴味盎然。这是因为一方面这个人物富有传奇性,另一方面作者仍以随笔小品的形式来写历史,保持了作者的风格。《香江旧事》则是历史札记一类的书,从中既见作者读书涉猎之广,又可见作者紧紧围绕着英国侵略香港的史实放笔纵谈。因此这既是一本历史小品,也是一本文学读物。叶先生身居海外,心念祖国,他笔下的香港风物正是献给同胞的一份特殊的礼物。
反映作者爱国精神的还有他对家乡——南京的怀恋。六十年代初,他重游内地,写下一组抒情散文《欢乐的记忆》,特别写到家乡南京,如《月是故乡明》、《家乡的吉庆剪纸》、《岁暮的乡怀》等。此后,在《晚晴杂记》这本散文集里,作者又写了《家乡食品》、《家乡的药草》、《南京的马车》、《玄武湖的樱桃》等一系列寄情乡里的抒情文字,那种对故乡的挚爱实在令人感动。甚至在《北窗读书录》这本读书随笔集里,也有专门谈“乡邦文献”的篇页,如《乡邦文献》和《朱氏的<金陵古迹图考>》等。作者已经藏有《白下琐言》、《金陵古今图考》、《莫愁湖志》、《灵谷志》、《秣陵集》、《金陵名胜古迹图志》、《金陵六朝陵墓考》等专写南京的书了,但他还不满足,深以不能购得一部《金陵丛书》为憾。其实这书若在北京琉璃厂旧书肆未必是怎样难得的。作者对乡邦文献的追求,实际也反映了作者的一片思国之情。
当然,叶灵凤先生的散文随笔的特点不仅是这些,比如作者熟悉域外文学,他的一本《读书随笔》和另一本《文艺随笔》,多是谈外国文学作家和作品掌故的,道他人不屑于道及的一些史实,自有一种吸引人处。叶先生又是世界版画艺术的爱好者,久想写一部世界版画史,因此他的随笔小品中又有不少关于版画艺术的题目。叶先生还是参加新文学运动的过来人,他的一些忆旧之作不仅以情动人,也有史料价值。
叶先生著译丰富,逝世亦已经八年,海外和内地应该考虑出版他的一本选集了。
姜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