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动乱的十年,对于党和国家固然有改变颜色的危险,对于在这一国土上生活着的每一代人,都受到了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毁损。一些沭猴而冠、心残手狠的家伙踏着别人的尸骨向上爬去,终于“青云”直上,一举而成为希特勒式的人物;而更多的则是被这些大小希特勒所陷害、践踏或谋杀因而回到中世纪黑暗去的芸芸众生。这些人中,不但有为建立新中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元帅、将军,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的老一辈无产阶级战士;还有的则是正在成长的一代年青人。他们在红旗下长大,过着其甜似蜜的生活,对未来充满憧憬和雄心壮志,甚至是无边无际的遐想,永远在嘴唇边吹着欢乐的调子。如果,在这十年中,我们过着原来应该过的顺顺当当的生活,元帅将军和老一辈无产阶级战士把国家的事情办得更美好,年轻的一代人真个实现了他们朝思暮想的目标,个个发挥了他们的才智,成了学者,科学家,工程师,文艺家,甚至是一个能工巧匠,则今日我们的生活,又该多么美好!
我们不是高喊过要超英赶美吗?那时我们计算下来,只要二十年就可以了。在这二十年的岁月中,的确有人超过了英美,日本、西德的经济就是在六、七十年代起飞的。可是我们不但没能起飞,反而受了那些“穷过渡”人的蛊惑,以致老本吃光,连赖以建设国家的人才也摧残殆尽。
这些受尽摧残人的遭遇,是不会写入正史的,比之于国家蒙受的苦难,真是小焉哉。但是如果把一个人作为“人”看待,那他所受的苦难,又是大焉哉的了。没有人,能建立一个国家吗?所以我认为把这动乱的十年,写成干巴巴的十年,未始不可,因为毕竟可以说明这十年有的只是“干巴巴”,其它则无可奉告。但另外还应该写个不是“干巴巴”的十年,这是可歌可泣,有机智有斗争的十年。
再次读完了高行健的两个中篇《有只鸽子叫红唇儿》和《寒夜的晨星》,心里真是感慨万千。《有只鸽子叫红唇儿》也许是象征故事中的快快吧!他的一生真是一弹指间,来得快,去得也快。然在这“快”之中,国家损失了个非凡的人才。能弥补这一损失吗?人才是不能用试管,象胰岛素那样人工合成出来的;人才只能培养,十年,二十年。说百年树人是指培养的艰难和传统,培养一代人化上十年二十年总不能再少了吧!?然而他们天折了,不是天折于流行性感冒或是肺炎或是鼠疫之中,而是天折在人对“人”的欺凌与侮辱之中,天折于法西斯对人的精神苦刑之下。快快死了,那些活着的快快们又如何?他们侥幸苟活到四人帮法西斯倒台以后,但是他们永远抹不掉心底的创伤。正如作者在写到快快女友燕萍的离去,“我望着她在化雪后满是泥泞的土路上走着,拣干净地方下脚,背影慢慢远去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心爱的鸽子红唇儿还是一样在苍穹下翱翔,但是天已不是原来的天,人也不是原来的人了,他们只留下一颗破碎的心。
年轻一代的遭遇是如此坎坷,老一辈无产阶级的斗士又如何呢?读了《寒夜的晨星》心里的不舒服更甚。小说里主人公是个老干部,这个“他”也是老一辈布尔什维克的代表。他们的幻灭,比年轻人远为厉害。他们一辈子相信马列主义,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成长。他们遭受过蒋介石的五次大围剿,但是他们战胜了雪山草地大自然的严峻考验;他们经历了反日本法西斯的斗争,解放战争……他们更经历了建设社会主义事业的艰辛。他们对于自己正义的事业是深信不疑的,但突然间他们的信念崩溃了下来。使他们不解者为什么同样是一句话,别人的解释和他们的理解就不一样。他们检查自己的错误,可是别人却说他们是混入革命队伍中的内奸、叛徒,不但应在打倒之列,而且还须在背上踏上一只脚,使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是有这样大的罪名吗?他们知道自己是无辜的,正有一批坏人在利用神圣的革命字眼;无奈他们无能为力,身入牛棚,早非族类。他们除了要忍受各种非刑外,还需承受精神上的屈辱。他们身心交瘁,灯尽油干,不过他们的心不死,有朝一日,他们还要以他们的余生,再来出心出力的。然而晚了,他们已经筋疲力竭,留下的只有他们为革命事业奋斗一生的浩然正气了。虽然他们至死没有逾越一个布尔什维克应有的忠贞,不过那毕竟只是人们对于他们身后的定评而已。晚了,晚了,在这一刹那的十年中,我们损失了太多的强者,苟全了太多的孱头。这是值得我们好好想一想的。
高行健不是在写两篇同一时代中不同年龄人的遭遇,他是在写一部中国在这特定十年中平凡人的经历,虽然没有眼泪,却是每个字都是从泪水里筛捡出来的;虽然没有愤怒,但是在每个人的灵魂里,都充满着求生的不灭火焰!这是部每一个中国人——无论他是曾经经历过这十年的人,或是在这十年中还在襁褓之中,而今才知书识字的,都应当好好读一读。因为这不是两篇只凭作者灵机一动而编造出来的故事。它们是中国历史的一页,一编人人都需加以诵读研究的史册。就说是野史吧,也不该为读者所忽略。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愿在我们这块挚爱的土地上,这样的噩梦永远不再重复。
一九八三、四、十一
(《有只鸽子叫红唇儿》载《十月》一九八二年第六期,《寒夜的晨星》载《花城》总第八期,将由北京出版社结集出版)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