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同志在今年第二期《雨花》上发表的《三僧佚事》让人感到新鲜,不仅是它写了当今的和尚,而且还因为它充满了当代中国人的意识观念,给人以品味不尽的启迪。三个名曰“和尚”的人物,其实只有一个圆了法师,算是实打实的真和尚。其余两个,一个是于“真中见假”,身在佛门、心念红尘的假和尚,即现任绛殊寺主持僧的脱蕴法师;一个是于“假中见真”,即四十年前为掩护革命工作,在该寺当过一阵寄寺僧的爽水和尚,如今是新上任的地委书记狄侃。作者下笔有意,不让那唯一的真和尚正式出场,单派两名假和尚串演其间。小说正面描绘的,是发生在今日中国的两个生活场景:先是脱蕴法师陪同一位“老首长”(即狄侃)参观寺院,详作讲解;后是狄侃书记宴请“脱蕴同志”,劝其还俗。作品紧紧围绕“三僧”的不同信仰,以及他们对信仰的不同态度,于谐趣横生的情节起伏和性格对照中,深寓褒贬,暗藏机锋。使人感到,作品所包含的题旨意蕴,远不是小说直接反映的生活内容所能范围的。
佛教经典之一的《华严经》,为宣扬佛法,鼓吹“人天等类同信仰”。然而,天地之大,历史之长,人的信仰何曾统一过?中国共产党人,信仰马列主义真理,宣传马列主义真理,但也不主张强加于人。人们的信仰之不同,原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人而无信仰,或借“信仰”以谋私利,却是为世所不齿的。《法苑珠林·绮语》告诫佛门子弟应坚守信仰:“生无信仰心,恒被他笑具”。可惜,佛法无边,也保不住它的僧徒心无二志。脱蕴法师就是一个身在佛门,参禅诵经四十年,却心无点佛的假和尚。这并非是他在解放后“思想改造”的成果,也不是十年动乱中他要当“红色和尚”留下的后遗症。早在他剃度出家之始,就没有舍身求佛的信念。他做和尚,先是为了避祸求生。这在那个时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后来叩请受戒,为的是“熬上个主持,有个法师的牌号”,好出人头地。他日日诵经,夜夜参禅,不为求“佛”,单为求“福”。可见他没有信仰,只有欲求。“文化大革命”,他没有做成“红色和尚”,却被发落到清洁队,从事他认为是“最末等”的职业。如今,寺院重开,他又被召回来,当了降殊寺的主持僧。这“工作”,他以为比扫街掏粪“清闲”百倍,地位也比“清粪组副组长”显得“尊贵”。他意满志得,庆幸自己“晚年得福”。不料,狄侃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宁静,使他冒出来更多的欲念。大凡有欲求的人,多半懂得一点“关系学”,“出家人”如脱蕴者流,也不例外。小说描写脱蕴法师的“一惊”、“一喜”,都与他自觉与狄侃在四十年前的“私人情谊”有关。他想:凭自己帮助当日“爽水和尚”跃出劫难的恩德,今日的地委书记也不会忘记自己的!他心里盘算着,不久之后必定福至贵来。接到狄侃请柬,他喜孜孜地前往赴宴。不想酒足饭饱之后,地委书记却要他重返清洁队工作,不再当什么和尚了,去做个实实在在的大俗人。这使“脱蕴法师陷入了一种重新被抛弃的悲凉里……”
抛弃信仰的人,终将为信仰所抛弃。这是生活的辩证法则。法则无情,使脱蕴法师深感“悲凉”。但这“悲凉”,一丝儿也不包含悲剧色彩。因为,这不是信仰的毁坏,只是欲求的破灭。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一个“生无信仰心”的人,价值几何?所以,脱蕴法师只是个喜剧式的人物。他的“悲凉”,不能使读者产生共鸣,只会供人哂笑。如果继续让他穿袈披裟,装成个和尚模样,岂不会让万千游客好笑之后,感到受了欺骗,觉得生活中又多出来这么一点不该有的缺陷么?今天的游人,想看寺庙,也想看和尚。“如果我们真想让他们从这参观中获得什么有益感受的话,那就要让他们看看真和尚,不要看假和尚!就是我本人,看了假和尚,也是很不舒服的。”狄侃在老朋友面前的直言不讳,无疑是正确的:幻灭之来,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脱蕴作为和尚,不仅可笑,而且可鄙可恶了。
与脱蕴法师两两相照的,一个是圆了法师,一个是狄侃。圆了法师所信仰的,对于无神论者来说,并不足法,但他对待信仰坚定笃诚的态度,即使是狄侃,也感到他的身上“有肃然起敬的一面”。而狄侃的所作所为,更令读者“肃然起敬”。他对待有恩于己的脱蕴和有怨于己的圆了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不仅表现出一个共产党人光明磊落的胸怀,而且还表现出他对党的事业,哪怕是旅游业中的一些细节,都能从建设两个文明的高度加以审视的敏锐眼光和严肃态度。而这一切,俱来自他作为一个共产党人的坚定信仰。从他接受马列主义真理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为自己之所信仰而奋斗。人生曲折,道路坎坷,他信仰弥坚,矢志不渝。
作为佛门弟子,脱蕴法师在圆了法师面前,显得可笑;作为一个人,“脱蕴同志”在狄侃面前,尤其显得可悲!作者穷神尽相,刻露含讥,塑造了这一人物的渺小灵魂。他象一面镜子,能照出我们生活中各式各样“生无信仰心”的人们的真容。
读书小札
邱胜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