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热心鲁迅研究事业的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部很精采的学术著作,然而,如果不是从事鲁迅研究工作的同志,大约不会注意到它。这就是北京师范学院分院的教师吕俊华同志所著的《论阿Q精神胜利法的哲理内涵和心理内涵》(以下简称《内涵》)。
一九八一年《中国社会科学》杂志曾发表这本书的部分篇章。我最初读了这些篇章,内心就激动不已。觉得它真正是独辟蹊径、别开生面了。我第一次从鲁迅研究的论文中读到哲学味道这样浓烈的作品,被它带进入一种新颖的精神境界。此次我读了这本书的全部内容,又受到新的启迪。
鲁迅的《阿Q正传》,似乎是中篇小说很难企及的高峰,它的艺术魅力将是不朽的。但是,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特别是鲁迅研究领域,可以说,它已是一种古老的题材了。《阿Q正传》经过半个多世纪的研究,发表与未发表的文章,其数量(字数总和)不知超过小说本身多少倍,我国没有另一种中篇小说,得到这样深入、广泛的研究。在这个可称古老对象的研究中,要作出新的科学说明,甚至发现其中尚未发掘过的深刻内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吕俊华同志却在人们所熟知、谈论得很多的题材中发出许多前人所未发的议论,展示了《阿Q正传》中的一些深刻而发人深省的内容,自成一种思想新鲜而逻辑清晰的学术作品。这如果不是下了一番切实的功夫是很难做到的。
吕俊华这本书,是从哲学和心理学(主要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对阿Q的精神胜利法,作了多方面的分析和论证。自《阿Q正传》问世以来,还没有人以专著的形式作过这种探索。应该说,在鲁迅研究中,特别是《阿Q正传》的研究中,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个众说纷纭的“尖端”问题。而吕俊华不回避难题,他的《内涵》在研究方法上,突破了旧的模式,开辟了新的途径,从而把这个问题的研究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内涵》不是象过去许多评论家所做的那样,从分析阿Q这个典型人物入手,说明阿Q形象的典型意义(这当然是必要的)。而是从哲学的高度,把阿Q的精神胜利法作为一个复杂多样、变动不居的有机的独立的精神统一体来考察。而这种考察又是从多种角度或多个方面进行的。即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出于维护自尊,是自卑的补偿,是自卫的反应,是变态的反抗,是愚昧麻木的表现,以上是就精神胜利的一面而言,此外还有精神胜利失败的一面。随着考察的角度或方面的不同,这个精神统一体呈现的属性也不同。而这不同的属性因为共有同一的本体,所以是殊途同归,相互沟通、渗透、因依、转化的。从社会心理学观点看,阿Q的精神胜利是出于维护自尊,而自尊又与自卑相表里;从变态心理学观点看,阿Q的精神胜利则是变态的反抗或反抗的变态;从生物学观点看,阿Q的精神胜利又是自卫的反应,而愚昧麻木也是出于自卫的作用。至于阿Q精神胜利的失败,乃是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看问题的必然结论。
这些分析概括,大大扩展和深化了对阿Q这个典型的内在涵义的理解。例如通过对阿Q的自尊的心理分析,揭示了自尊的真正本义。指出阿Q的所谓自尊实际上是虚荣。真正的自尊是“足乎己无待于外”的,贵在自知之明。而虚荣则是心虚护短,只求别人承认,然后才自己承认,实际上是一种奴性心理,本身即是羞辱。它反映了权势者或剥削阶级的价值观念。由此可知,阿Q的自尊实为奴性,而奴性是等级社会的产物,是阶级压迫造成的。
在阿Q的精神胜利是愚昧麻木的表现的考察中,《内涵》指出,阿Q的精神胜利是一种没有人的自我意识的自我意识反映。因此,阿Q的精神胜利愈大,便愈远离自我;阿Q愈是自我夸大便愈是自我贬抑。换言之,他愈是企图自我肯定,便愈是自我否定。肯定是形式,否定是实质。一句话,他的精神胜利法是用肯定的形式来否定自己,是肯定的否定。
其他几方面的分析也是别开生面的。特别值得指出的是,对阿Q这个典型人物的阶级属性问题,即阿Q是个贫雇农,为什么具有主要是剥削阶级的思想性格?《内涵》依据变态心理学观点作了中肯的分析,给予了明确的回答。什么是变态心理呢?作者认为,变态的人最主要的特点就是混淆幻想和现实,他们的精力都用在制造自己伟大故事的想象上。他们经常生活在幻想世界里,而这幻想,对于他们并不是错误的感觉,而是错误的信念,他们往往自信为杰出的人物,是得胜的英雄,从事着各种英雄豪迈的事业。总之,他们有一个虚妄的、幻想的自我封闭的系统,他们可以在这个系统里尽情地宣泄自己的欲望,获得自己想得到的一切。阿Q正是这样。《内涵》在阿Q的形象描绘中找到了根据和确证,从而肯定阿Q是一个心理变态的贫雇农,这样就解决了阿Q的阶级地位和他思想性格之间的矛盾。
《内涵》所以能够从哲学、心理学的角度对阿Q的精神胜利法进行新的探索和研究,是由于作者在这些领域有较多的知识储备。事实证明,具有丰富知识的人,比只有一种知识的人更容易产生新的联想和独到见解。有重要贡献的学者和科学家往往是兴趣广泛的人或是研究过他们专修学科之外科目的人。独创性常常出现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研究对象之间,即边缘地带或交界点上。多样化使人观点新鲜,单一化使人僵化和保守。长时间钻研一个狭窄的领域,虽亦可能有所见,但更容易使人有所蔽而变得愚钝。贝尔纳深刻指出:“构成我们学习最大障碍的是已知的东西,而不是未知的东西”(《科学研究的艺术》第3页)。已有的一大堆知识往往使头脑更难想象出新颖的独创的见解,在这种情况下,会对新的见解的产生,造成更严重的障碍。一般地说,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我们的知识宝藏愈丰实,产生独创见解的可能性愈大。如果有有关学科乃至边缘学科的广博知识,则创见更容易产生。《内涵》在这一点上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证。
《内涵》认为,把阿Q精神胜利法作为一个独立的精神实体来考察,还意味着将阿Q这个人物作为一个行为主体,即作为一个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个人来考察。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为社会关系所制约和决定,但人也改造、创造社会关系和社会本质。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所以人在积极实现自己本质的过程中创造、生产人的社会联系社会本质。”(《马恩全集》第四十二卷第24—25页)马克思的话是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最好说明。由此看来,阿Q的精神胜利法尽管是社会历史造成的,但从阿Q本身来看,即把阿Q作为一个行为主体来看,却是阿Q主动地、独立地、自我创造、自我完成的。阿Q精神胜利法的创造者就是阿Q自己。说阿Q精神胜利法是社会现实作用于他的结果,不如说是他反作用于社会现实的表现,是阿Q在适应社会现实过程中发挥精神作用的表现。或者说阿Q的精神胜利是客观现实在阿Q这个人物身上的主观表现。事实上,阿Q不是明明在他所处的典型环境里主动地、独立地感受着、思考着、行动着吗?他的精神胜利法不就是他这种感受、思考、行动的特殊方式吗?如果不是这样看问题,对阿Q,那就只有“哀其不幸”,而不应“怒其不争”了,《内涵》的这些论述是完全正确的,也是过去往往被忽略的一面。
《内涵》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以六经注我的态度,广泛地征引了西方心理学家、哲学家的有关论述,特别是引证了一些我们的国家尚未翻译过来的,或者是虽然已经译出但尚未引起人们注意的论著,例如麦独弧的《变态心理学大纲》、伍尔夫的《手势心理学》、阿德勒的《人性的认识》、乌特洼的《动的心理学》等,这就大大地丰富和加深了本书的内容。(可惜,著者在这些征引中,对一些较陌生的心理学家和心理学著作,未能在行文中作简明的、必要的介绍,以致使得象我这样的心理学门外汉,只好生吞活剥地接受。这也可以说是《内涵》的一种不足。)《内涵》的著者尽管广泛地引证西方心理学家的论述,但并未忘记坚持马列主义基本原则,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和科学的阶级分析,这便是六经注我的实际含义。但这种坚持,不是把马列主义原则简单地套用于论题,也不是大量引用马列主义的词句,而是寓马列主义原则于哲理、心理的具体分析之中。这样,不仅在文风上没有教条味,而且唯其如此,《内涵》虽是考察阿Q精神胜利的哲理、心理内涵的,最后仍归结落实到社会历史内涵。所谓“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内涵》正是这样做的。这里,也给我们另一种启发,即研究一个对象,特别是思想内涵非常丰富复杂的对象,不能把探索的眼光仅仅局限在此对象本身的范围内,还应当把探索的眼光放在对象之外的有关对象以及有关学科知识上,然后获得其他学科知识的支持和发现此对象与彼对象的关联,从而深化对此对象的认识,以发现此对象所包藏的那些未知数。
读了《内涵》,我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这就是我从中获得一种信心,即鲁迅研究的信心。《阿Q正传》既然可以这样深化,整个鲁迅研究当然也可以深化。鲁迅研究已经进行到今天这样的规模和程度,继续前进的路似乎很难走,但是,难走的路毕竟不是“穷途”,世上本无所谓穷途,对于有心的坚韧者,路总是有的,而且还很广阔。
(《论阿Q精神胜利法的哲理内涵和心理内涵》,吕俊华著,陕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九月第一版,0.47元)
刘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