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欣然接受编者要求写序文的委托,并不表明我对这本书的内容很有研究。因为从报刊上读过作者的一些文章,有过海内逢知己的感觉,所以乐于替这本书的出版作点宣传。
只看目录就可知道,这本书涉及文艺理论中的一些重要问题。例如《关于现实主义的再思考》,就涉及了至今还有争论、将来也不免还有争论的重要问题。当前我出门在外的生活状况,不容许我全读和细读这些文章。只能就我已经读过的部分文章写点感想寄回,以免耽误编者发稿的工作。
作者童道明利用了他所掌握的外语这一有用的工具,研究过外国艺术家对中国传统戏剧观所谓“假定性”的魔力的研究,这对我们了解自己祖国的传统艺术的优越性,也是值得感谢的。外国的月亮不一定比中国的月亮圆一些,读了外国艺术家承认中国的月亮也是圆的,而且欣赏它那特殊的光辉,欣赏到了热爱的程度,这就使我特别感到高兴。这些文章可能动摇以为外国的月亮一定比中国的月亮圆些的成见,可能使妄自菲薄的态度改变为民族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叫我怎能不为这些文章喊好。在论证话剧民族化问题等文章里,也一再称赞我国传统的戏剧艺术的特性和优越性,这就至少足以证明,我爱中国传统艺术不等于个人的偏爱,叫我怎能不为这些文章的成书感到喜悦。我和作者童道明同志还没有见过面,但他这些文章使我感到亲切。
无中生有、以点概面、从局部见整体,是中国戏曲艺术的重要特征,而这本集子里介绍外国艺术家的戏剧观,例如体验派与表现派的对立和统一,演员内心的真实与外部造形的表现力的关系,特别是观众的反应对艺术创作所起作用的论述,尽管这些文章是谈外国戏剧演出的,它对中国戏剧的“有魔力的假定性”的认识,也是大有好处的。
看来对于为群众服务这一目的,我国的艺术家的态度基本上是一致的。但是关于如何服务的艺术手段问题,见解却有分歧甚至分歧很大。这种分歧,主要表现在实践上而不是表现在理论上。譬如对于所谓假定性的认识,就存在着明显的对立;否定假定性的实践,似乎显得较为普遍。本书作者童道明对假定性是很有兴趣和热情的,这表现在他对于当前部分艺术家在创作活动方面的支持。当“理论落后”的意见颇为流行的时候,作者热心为符合他自己的戏剧观的演出作宣传,这一点也预示着改变所谓理论落后的现状。我作为文章的读者,因此也特别感到高兴。
这本书里,有些文章例如《戏剧就是RRA》,一再强调外国艺术家十分重视观众在戏剧观赏中的作用(“交流”和“合作”),强调观众对戏剧创作的重要作用,这样的艺术观也使我产生了海外逢知己的感觉。譬如说:“戏剧艺术的最后一个创作过程是由观众完成的。”(布鲁克)这一论点完全符合我作为戏剧演出的观众的观赏经验。前几天看了一次上海昆剧团在苏州的演出,再一次感到这本书所介绍的布鲁克的这一论点的合理。譬如说,《弹词》一剧中的李龟年,演员计镇华表现这位流落江南的琵琶手的情感,表现形式对观众来说采取了合作的态度。国破家亡的流浪艺人李龟年的情绪状态有复杂性,演员表演的任务主要在于让观众体验到这种复杂性。这位扮演李龟年的演员,没有在表演上一一再现这种复杂的情绪状态,表现手段是以少胜多的。这就是说,他给观众提供了参预创作活动的机会,而不是对角色作过分繁琐的模仿,因而引起不快感的。当他念到“……只得抱住这面琵琶,弹个曲儿糊口”时,对角色李龟年那惭愧之情的表现,不过略一低头,点醒而已。倘若在这样的环节,大做特做,结果难免挤掉观众“参加表演”的机会,挤掉观众在自己头脑里进行再创造的可能性。
当然,外国艺术家的论点自身不是无懈可击的。布鲁克正确地论证了观众与演员交流、观众与观众交流,这一论点符合实际,要抓它的小辫子不那么容易。但是,他在论证观众作用的重要性时,对观众的特殊地位的论证不免有漏洞。他说:“演员和观众只有分工的不同,而没有本质的区别。”只强调一般本质而忽视了特殊本质,这种说法未必也是完全正确的。但是话又说回来,完全正确、绝对正确的理论难找,只看论者的基本见解对我们是否有利。如果说自然主义至今在艺术实践里还颇为流行,而所谓“梅兰芳的假定性”不只在话剧创作而且在戏曲演出中经常受到阻碍,那么,布鲁克这样重视观众尊重观众的论点就更加不可轻视了。
这本书引用了一段列宁的话:“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多么逼真地再现了这个将军(克鲁季茨基),甚至在细微末节上都跟活的一样。不需要解释,观众自己就明白,这个外表十分尊严的官僚,是个十足的白痴。”只要读者不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代表的体验派同表现派绝对地对立起来,我想列宁既肯定了这个演员的表演的逼真感,也肯定了观众自己的再创造。观众为什么可能明白克鲁季茨基这个外表十分尊严的官僚,却是个十足的白痴?倘若没有观众自己的体验和思考,塑造这个角色的这种社会效果何由产生?因而我想,包括对这段引文的领会,读者可能从这本论文集里获得有助于自己对艺术与观众的关系的认识。①
我相信阅读认真的读者,可能依靠他自己的探索,发现此书有益于他自己的许多东西,我不必在读者还没有阅读此书之前唠叨的。本书引用了梅耶荷德对《钦差大臣》剧组的演员所说的一段话,我看不妨借来对我的评介不足的状况作解释:“你们读台词,上面标着逗号,而实际上应该是句号。还没有一个人(指艺术家)掌握了正确的标点法。只好由我们自己来标点。……最好,剧本印出来时,完全不加标点。”也许这就是说,读书主要靠读者自己的感受与理解,序言对拥有阅读能力的读者,往往显得是可有可无的。
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八日于苏州
(《他山集》,童道明著,即将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① 本书《文学艺术的假定性》一文,不限于介绍外国艺术家对中国戏曲的假定性的尊
重,而是结合了中外古今的文艺现象来探讨假定性作为艺术形式的特殊性的。文
章对于假定性这一概念与艺术的抽象、虚构和变形等概念的联系作了反复的探讨。
尽管这一概念与其他概念的差别还有待于作者作进一步的推敲,但是这么多方面地
探讨“现实主义的假定性”在文艺创作和审美感受中的作用,对于文章结语所说的
“使我们终于从对现实主义文艺创作形式的褊狭观念中解放出来,以便为社会主义
文艺创作的民族化、多样化扫清理论障碍”的要求来说,是很有意义的。
王朝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