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逛旧书铺,大抵是“有啥买啥”的时候居多,店员也很少问起“您要什么书”,只是说“请随便看看”。这是深得旧书的三昧的。抱着一定的目的,想去搜寻某种书或某类书的顾客也不是没有,但除了《渔洋精华录》之类的大路货外,往往掏不到什么东西。不过铺子里也时常有好书出现,几种或一大批,几乎全是出人意料的东西。这就为旧书铺增加了神秘的吸引力,使你总是牵挂着,常常要去“逛”。
好象也只有这样无意中得来的书,才更有趣味,更觉得可爱。
不用说,用这种方法买来的旧书,那特征必然是“杂”,没有系统,没有标准,鱼龙混杂,泥沙杂下。特别是初上手的时候是如此。后来得书渐多,也就自然可以分别部居,形成统系。因为个人兴趣的制约,也会逐渐出现了“特点”。譬如,关于晚明和明清易代之际的事情,我在四十多年前曾一度发生过浓厚的兴趣,想多知道一些,于是就尽力收求这方面的史料、文集,不久就得到了一大堆。不过别致的少见的书还是很少。同时因为得到了谁的一种著作,就又希望能得到他的别种著作,以及他的朋友的著作,……这样拉扯下去,就会形成一个“网”,把一个时代一个方面的许多孤立现象联系、组织起来了,也进一步刺激了收藏的兴趣。
明清易代之际是个“天翻地覆”的大时代,没有谁可以逃脱时代的考验。因为种种特殊的原因,知识分子遇到的考验是特别严酷的,封建道德的威力在他们身上显示得特别严厉而强大,个人与“天地君亲师”之间的关系都要求处理得符合标准。这很有点象作茧自缚或作法自毙。读书人平常爱说大话,要求别人极为严格,在发表意见和作文章时提出了许多“高标准”,现在轮到自己接受测验了,于是就有很多人出了丑。同时在当时公认的标准下,被分为好人坏人两大类型。这种舆论标准多少年来并无太多改变,今天看来有些确是过时、不合适的了。其实关于这标准,在当时就已出现了不同意见。有人就说,在关键时刻,一个人的责任在于努力工作与拯救危亡,不只是一死就能了事的。如果自杀可以解决问题,又要你的“道德文章”何用。
在当时,这确是一种“大胆”的议论,但实在是不无道理的。我们看许多晚明的历史书,作者判断好人坏人的标准,只在于他是否在甲申殉节。有些劣迹昭著的家伙只因在“国变”时死掉了(有的还是莫名其妙地被乱兵杀死的),就一律归入“忠义传”(近来有一种意见,说马士英与阮大铖是不同的,前者死去了,后者则是投降的。我们应该承认马阮之间确有不同,但也不能只用这标准得出过于简单的结论而满足),反之则归入“二臣传”或“遗民传”。这种分类的方法简便是简便的,但实在说不上科学。甚至有的人说,象陈子龙那样不屈而死的人还比不上“从容就义”者死得漂亮。真是极彻底的“为自杀而自杀”的高论。在今天,为什么必须要对崇祯皇帝表现那样无条件的“忠诚”,实在不好理解。在当时的群众眼里,崇祯代表的不只是他自己或朱明,他还是在民族矛盾激化的时刻代表着自己的民族的。这种感情上的判断与选择,可以理解,但今天看来也是不够准确也很不合时宜的了。
这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但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在历史上时时会遇到。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这就说明了在社会科学领域内,没有什么疑难问题是不能获得合理的解释的,回避则不是办法。譬如气节问题,就不妨试用宏观和局部两种观察方法具体分析处理,而分别得出恰当的结论。向敌国、敌人投降是“民族气节”的问题;向“四人帮”卖身投靠、写效忠信,虽然不关“民族气节”,但到底也是一种气节问题。我们什么时候都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让步,搞灵活性。推而广之或等而下之,今天说东,明天说西,见风驶舵,绝无特操,在这样人身上也有个气节问题。与汉奸、叛徒相比,程度固然有大学与小学之分,走的却是同一条路子,为害也并不小。
二十八年前一个初夏的傍晚,偶然走过旧书店,那是已将打烊的时候,店中也没有什么顾客了。向书架上张望了一下,就发现了三本诗集。取下来看,是清初的写刻本,颜体字,相当精致。每种前面都有一两通序文,都是手书上板的。作者是张缙彦,我记得这个名字。许多年前读《玄览堂丛书》中的《怀陵流寇始终录》,在“将亡妖孽”一节中见到有关张缙彦的故事,以为非常出奇。这故事又见于《蕉廊脞录》所引《流寇长编》所记甲申三月甲辰日事中:
“京官凡有公事,必长班传单。以一纸列衔姓,单到,写‘知’字。兵部魏提塘,杭州人,是日遇一所识长班亟行,叩其故,于袖中出所传单,乃中官及文武大臣公约开门迎贼,皆有‘知’字。首名中官则曹化淳,大臣则张缙彦。此事万斯同面问魏提塘所说。……”
这种传单后来亦称知单,我小时候还看见过。家中不时有人送了这种知单来,但并非议论军国大事,多半只不过是请酒,在大红折子上写了一排“某大人”“某老爷”的“衔姓”,收到后或写“知”字,或写“谢”字,被列在第一名的往往还要客气地写“敬陪末座”字样。今读晚明野史,知道这种风俗已是好几百年流传下来的“故事”了。从此就记得张缙彦的名字,觉得他是一位颇有代表性的晚明人物。以兵部尚书(国防部长)而领衔倡议投降,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也是极少见的。现在偶然遇到了他的诗集,自然非常高兴,买下了。
这书共包含三种诗集:
《徵音诗集》不分卷,题“河北张缙彦坦公著,侄欲含萝月录”,前有“南州年盟弟熊文举拜撰”叙。次目录。卷首大题下有小字自序四行:
“自甲申以后,丙戌以前,流离间关,痛遭贼虐。偶记于襟袂间,迨归命大清(抬头),山高海旷,痛定而思,涓滴未答,聊存岁月焉。”
可见这是他在甲申后两年多时间中所作,主要的用意是剖明心迹,也就是熊序中所说,“当世何遂无一能言者,剖心以相明,泣血以相信”的意思。当然中间也保留了一些史料,但不少已被篡改了。如第一首诗题《庆都道中语友》(贼骑押变产纳饷——原注,下同)就说明他以开门迎降的首功,也不曾得到怎样的优待,还是被抄了家并变卖家产。关于他开门迎降一事,《国榷》还记有下文,李自成命明臣入朝,仍给官做。此时“太监王德化从十余人内出,见兵部尚书张缙彦,诟曰,‘尔犹在耶!国家大事,尔与魏阁下二人坏之。’呼从者批其颊,缙彦至垂涕。”另一种说法是在三月十九日,“本晚,百官出,始言太监王德化数十人拥打兵部尚书张缙彦,责其开门迎贼。”(《国变录》)象这样的丑事,他就一概赖得干干净净,在《述变歌》里他说,
“天地自定位,日月忽阴睛。造化岂云异,坚脆各自成。嗟我觏凶会,天柱忽西倾。赤羽势已极,苫块泪尚盈。愿言赴国难,辞墓戚子情。旬月瘁臣心,四郊遍鼓钲。降臣捧檄至,谁使<SPS=1259>孤城(监视杜勋降贼,贼遣至城下,京营王德化缒与偶语)。惟我执愚昧,羞此城下盟。黑风西头急,饷绝全军惊,国亡身亦尽,朝房执<SPS=1270><SPS=1270>。沉业绵未已,乱我死复生(城破,入朝房自缢。窗棂折,李桂解救)。徒为举朝哭,无以报圣明。彼相前致辞,款曲如蝇声。喋血赊求死,惨楚不可名(贼遣牛金星说降,骂拒,贼怒加刑)。遂有枭杰将,待我以悍兵。踌躇龙泉道(守关伪将李谨欲擒,计脱),孤鸿过山鸣。飞飞脱迹去,黄冠一身轻。徒死不塞责,一去叹冥行。慷慨复呜咽,君储陷<SPS=2136>鲸。潜结义侠士,白霓贯日精(张一方、蔡元吉,一为昆弟,一为姻娅。后战死,竟寻前约)。茧足二千里,逋臣苦以贞。忽复起弹剑,南指阵云横。雨中急问渡,守卒何狰狞(太原问卜。西岳庙签云,雨中问渡,进退维谷。及至南渡,果遇雨,为伪都尉冯国宁诘获,信有数云)。一手欲补天,运数茫难争。但留此血性,险难常孤行。”
这篇五古可以看作《徵音》全集的提要。除了对农民军必须痛骂并赖掉一切投降的事实外,对故明的种种却并不讳言。因为当时清军还打着为明复仇的旗号,这样说还是符合政策的。“忽复起弹剑”两句不但隐约,也含混。看来这说的是他与南明弘光小朝廷的关系,这可万万明说不得。《国榷》记,
“已未,故兵部尚书张缙彦奏,在河北收义勇,诛伪官,其姻家大学士王铎保之,仍命兵部尚书,总督北京山西河南军务,便宜行事。给空札二百,文武辟用。其家月赡粟五石。”(甲申十月)
清初河南人郑廉撰《豫变纪略》,记甲申春夏间,张缙彦从农民军中逃归,本想到南京的小朝廷中去报到,但听说那边严惩了降臣周钟、项煜,“徘徊睢、毫间,不敢入江南界。”只好投奔驻扎在睢州的许定国,又拉拢许归附驻徐州的兴平伯高杰,好象手里真的掌握了枪杆子,有了向南京要挟的资本了,就上疏说,“大臣义当谒新君,但新抚中原豪杰许定国、李际遇等土兵五十余万,躬自简练,不敢擅离。候旨进发。”这就是张缙彦虽然也是“降臣”,却未被惩治,还受命以原官经营河南的原因。
早在甲申的秋天,张缙彦就已和南京的南明小朝廷接上了关系,还有王铎的内线,因此得复原官。当时南京有人大声疾呼,要追究降顺义军明臣的责任,而张缙彦却不在名单之内,这当然不是一时的疏忽。此后他有几次防河的奏报,弘光元年二月庚申的奏报说:
“总督张缙彦报贼败清虏于陈州,许定国东还刘家城。”
这里的“贼”指的当然是农民起义军。这以后就不再看到他的消息,没有好久,南明也灰飞烟灭了。
《微音》一集所记经行各地有庆都、龙泉关、五台、仪封、吉岗、汉寨、六安麻城商城诸山、金刚台、松子关、竹根山、龙湖、茶山等地,好象曾多次往复奔驰。直到《江上阁》一题,题注说“奉诏诣江宁,就内院征书”,这才终于归顺了大清。他是取路荻江、采石回到南京的。
诗集的第二种是《归怀诗集》,卷首作者姓名下一行是“渠丘刘正宗宪石定”。前有“三原门人韩诗顿首拜<SPS=1619>”序;“匡山社晚弟黄国琦具草”跋,次目录。卷尾有“门人刘源洁校”一行。韩序说,“及应召而来燕邸三载,恳期归葬。黄冠故里,苦雨凄风,形为咏叹,曰归怀。”又说到在前明作者已有《蓼居集》一书行世。按《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有《<SPS=1484>居文集》二卷,《依水园文集》前后集各二卷,皆顺治刻;《北京图书馆目》则有崇祯刻《<SPS=1484>居诗集》一卷;《贩书偶记》著录《<SPS=1484>居文集》二卷,崇祯闽中黄文焕选刻。诸书皆未见。
《归怀诗集》收回家路上纪行诗及在京与友人倡酬之作。往来诗友有陈之遴、,刘正宗、丁耀亢等人,大半是二臣朋友。张缙彦是北人,与北党的刘正宗关系密切。但对南人的陈之遴却也有往来。
诗集的第三种是《燕笺诗集》五卷,每卷前各有校定人姓氏,他们是“河阳薛所蕴行屋定”(卷一),“江右熊文举雪堂定”(卷二);“<SPS=0925><SPS=0833>丁野鹤耀亢校”(卷三);“白下白仲调梦鼐校”(卷四);“钜鹿杨思圣犹龙选”(卷五)。每卷尾更有校人姓氏。此集与《征音诗集》卷尾都有“西湖隐民孙从龙校”或“监梓”一行。行款都是八行十九字,当是同时所刻,是张缙彦官浙江布政使(顺治十一年)时刊于湖上者。
《燕笺诗集》前有“顺治癸巳年家弟安丘刘正宗题”序;“蜀仙井胡世安书”序;“顺治甲午仲春<SPS=0925><SPS=0833>治民门下士丁耀亢谨题于稷下趵泉之西”序和“门人王士<SPS=1293>沐手具草”的七古长诗。
这里序跋的作者除了年辈较晚的王士<SPS=1293>外,全都是二臣。王渔洋的长诗,后来编集时不知是否还保留了下来。
刘正宗是崇祯元年进士。降清后历官弘文馆、文华殿大学士。是北党的重要人物。陈名夏、陈之遴都受到他的排挤打击,一死一谪。他不但在政治上,就在诗歌创作上也与虞山、娄东各树一帜,南方文士选诗也从不选入他的作品。顺治十七年革职。在这六年以前张缙彦就靠了北党的关系迁浙江布政使,十五年又擢工部右侍郎。十七年六月“左都御史魏裔介劾大学士刘正宗罪恶,言缙彦与为莫逆交,序其诗,称以将相之才,词诡谲而心叵测,均革职逮讯。”(《二臣传》)所指的就是刘正宗为《燕笺诗集》所撰序中的几句话,
“先生胸富二酉,裕经术,砥躬饬行,仪表群品。兹且出其生平未弹之蕴,维持世运,当不难易晚近而綦隆。然则<SPS=0429>弊扶衰,岂惟诗哉!岂惟诗哉!”
张缙彦到杭州后,很得意了一阵子,向谢三宾买得钱牧斋旧藏的宋板《汉书》。甬上谢为雯《春草堂文约》“宋刻两汉书序”云,“此书自钱虞山归为雯伯祖<SPS=0073>卿公(三宾),质钱千金,时在崇祯癸未。三宾扃于西泠书室。迨顺治戊戌(十五年)春,新乡张司马坦公携是书访真赝于虞山,虞山怂<SPS=0388>取之,缀文三百三十五言跋其尾。……”钱谦益不但为《汉书》作跋,又有诗赠坦公,“中书行省古杭都,曾有尚书曳履无,愿借顾厅居左辖,且抛手版领西湖。”又说,“借草定追苏白咏,浇花应酹岳于坟。”二臣们互相吹捧,连用典都毫无顾忌,简直不再知人间有羞耻事。《燕笺诗集》中有“牧斋先生”一首,
“石湖几处稳花<SPS=1579>,阅历艰危百代身。独树浩歌惟短剑,深山青史见空<SPS=0755>。<SPS=1394>书莫作过秦草,避地何心遇晋人。此去江烟应不改,绿苔丹灶自长春。”
《二臣传》又载御史萧震劾张缙彦一疏,指出其“官浙江时编刊《无声戏》二集,自称不死英雄,有吊死在朝房,为隔壁人救活云云,冀以假死涂饰其献城之罪,又以不死神奇其不死之身。……”分析批判得有理有据。主旨在于说明如此坏种不但明朝深受其害,在本朝也必将为祸不浅。这是必然的逻辑,也是编纂《二臣传》的指导思想。张缙彦在浙江居然还将自己的神主抬入了勋贤祠,这事真是办得过于出格了。康熙中山阳戴氏刻郑寒村(梁)《五丁集》,卷二有《跛翁传》(万斯大),中有一节,
“尝游杭州玉龙山,入勋贤祠,谒拜阳明像前。见东庑有张缙彦神位,立击碎之。”
这事大抵发生在缙彦去浙或死于塞外之后,只是不知道神主何时入祠。这些故事都可以说明他一直不安份,不甘寂寞,有时还极尽嚣张活跃之能事。在新朝主子看来,这简直是不可容忍的,先论斩,后从宽,“籍没家产,流徙宁古塔”。
《燕笺诗集》里的诗大约都是在京师所作。他的诗在当时的诗坛上应该说是在水平以上的,虽不及杨犹龙,但在北人中也算得上一个作手。只是人品太差,许多功夫都花在编造谎言,虚张声势上面。他很喜欢写五律,风格颇近阮圆海。卷五有“入西曹四首”,小序说,
“丁亥(顺治四年)三月十七日,邹弁以流言下狱,余并逮。狱具,朝廷宣谕谓,投诚以前,流离殉家,忠臣也;到我国亦当如是,释而不问。其时宣谕诸老,叶马法、党于姜、房海客也。感圣恩如天,永矢弗谖,遂为此什。”这是什么话呢?又岂是诗人说得出口的?
《纪见》五首,倒是写得不坏的小诗,其第一、四、五首是:
“红楼张夜饮,一著钱十万。街头负担人,过午不炊爨。”
“倚门谁家女,蓬松燕尾长。夫婿跟官来,索酒坐胡床。”
“旌<SPS=0481>绕松林,无风自飞土。南僧演法毕,士女观如堵。”
卷前王士祯的《读坦翁先生燕笺,短歌纪之》七古,也是一篇难得的文献,说明青年的渔洋山人正是北派嫡传,在政治上与诗歌创作上都是如此。诗中有些话也是说得使人毛骨耸然的。
“新乡司马(张缙彦)真人龙,挥毫落纸如飘风。安丘相公(刘正宗)志复同,龙吟鸾答相噌<SPS=0124>。一时文苑推两雄,八骏腾踏凡马空。……”对两人的吹捧可以说是达到了可惊的程度,至于“今日杜陵推薛公”的“行屋先生”也是“燕笺”的参订人之一,当时是吏部左侍郎,也是与缙彦经历相似的二臣。
张缙彦戍宁古塔后,日子过得还是满舒服的,并不如想象中的艰苦。照样诗酒唱酬,与陈之遴等往来甚密。吴汉槎的《秋笳集》中留下了好几首赠诗。其《读张坦公先生所撰<徵音集>却赠》诗云:
“一编遗事泪潺<SPS=0677>,变徵声中惨客颜。转战幽并军缟素,侧身梁楚路间关。丘墟敢咎王夷甫,词赋空哀庾子山。惆怅白头荒徼客,龙湖当日杳难攀。”(秋笳后集卷七)
又,《张坦公先生谈甲申岁河北讨贼之事,感赋》。
“风尘铜马帝城昏,痛哭孤臣出蓟门。侠客濮阳藏季布,义旗河朔奉列昆。乌号异代徒余恨,龙战当时岂报恩。赤社既移终不复,空怜心计尽中原。”
这诗所记缙彦所述想来就是奉南明弘光朝命在河北一带活动的经历。缙彦在宁古塔的生活及结末,在吴汉槎于戊午(康熙十七年)二月十一日寄顾舍人(贞观)书中也有所记录:
“乙巳(康熙四年)以授徒自给。其夏张坦公先生集秣陵姚琢之、苕中钱虞仲、方叔丹季兄弟、吾邑钱德维及鄙人为七子之会。分题角韵,月凡三集。穷愁中亦饶有佳况。其后以戍役分携,此会遂罢。……张坦公先生河朔英灵,而有江左风味,雁群与弟情致特深,唱酬亦富。未殁前数日,即属弟在其榻前作行状,人琴之悲,至今犹哽。”
《二臣传》说他“流徙宁古塔,寻死。”《新乡志》则说:“徙宁古塔十载卒。”顺治十七年下推十年是康熙九年。他的卒年当在九年后、十七年前,一生活了七十岁左右。
张缙彦不无政治才能,在诗歌写作上也有一定的功力,生活在晚明那样的时代,在政治漩涡里混了若干年,作了许多淋漓尽致的表演。大体上他与阮大铖是一流人,具体的遭遇虽然不同,但在关键时刻采取的则是同样的态度。都不择手段地为个人利益而斗争,一切都在所不计。这是一种典型人物,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断种的。也自有些人为之化妆、吹捧,这中间也包括了王渔洋这样的人。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只有张缙彦这类人逐渐少下去,社会才会好起来。入关以后的清王朝先是对他们加以利用,随后很快就发现了这种人是不可信赖的,因为他们的本质是蛀虫,明朝就是在他们手里被蛀空的,这是不能不引起新朝的警惕的。编印《二臣传》与对明朝死难遗臣的大举封赠,就是吸取教训头脑清醒以后的果断措施。入关后的新朝统治者终于悟出,气节还是重要的,不能不讲的。等弄得满朝都是“二丑”时,就来不及了,也离彻底垮台不远了。在他们看来,这实在是一个非常严酷的教训。
一九八四,九,二十四
书林一枝
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