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尽管读书如此困难,要传递接受真理之火的人,却还有的是。拿我自己来说,一出学校大门,进入社会,就加入了工作单位中一些年轻人暗里组成的读书小组。不过那时的读书小组,既无共同学习某一马列主义经典著作的可能,又无聚会场所,不过是传读一些进步的书刊而已。到今天我还感谢那几位朋友,如林震峰、劳修齐等。我之能读到巴黎的《救国时报》,以及救国会的宣言及文件等等,就是由他们吸引的结果。这些书刊使我一锅浆糊似的头脑,逐渐开朗,对当时的国内外形势,有个比较清楚的认识。在这之前,我不是没有读过进步的文学作品,但如此贴近政治的文件,则是由他们带给我的。看了这些报刊以后,总有些意见要发表,但是我们没有一个稳当的地方可以坐下来谈话,我们只能在过道或食堂里匆匆的耳语几句,马上就分手,各奔东西。
我第一次正式参加的读书会,在一九三七年上海被日帝占领的前后(那时我们称之为时事座谈会,只要求参加会的人,事前注意阅读报刊上的文章,准备专题讨论的意见),是由上海宁绍人寿保险公司总经理胡咏骐同志组织的,属于保险界救国会。胡咏骐是我在沪江大学的先后同学,那时大概在负责救国会的一部分工作;只是在动乱十年之后,我才知他是个地下党员。这个座谈会起初由章乃器先生主持,每次开会由他首先讲上半小时或一小时的时局分析,于是我们就根据自己准备的意见,向他提出询问,进行讨论,由他汇总解答。但章乃器主持的时间并不长,他即转道去汉口了,以后便由胡愈老(愈之)接替。我那时只知他是个国际问题专家,同时因为我参加了座谈会之后,听了大家的讨论,对国际问题感到有兴趣,也逐步认识到抗日战争不过是世界战争的一环,因此向胡愈老请教研究国际问题应当看些什么书刊。他介绍我念念英国工党杜德所著的《国际政治》。那时生活书店已经出版了张企程等翻译的杜德这本书,我读了之后,才对国际政治有些初步的理解。这本书运用马列主义对国际政治作分析与考察,使我第一次知道如何在实际问题上运用马列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但这只是我个人的读书,在时事座谈会里,还是读的时局形势,不过我也逐渐学着知道一些运用马列主义分析时事的门径,这当然是胡愈老给我的一把钥匙。后来胡愈老又去汉口,参加座谈会的几位也陆续离开上海,这个时事座谈会也就此散了。我今天之还要提到它,因为我觉得如果没有前期的座谈会,也不会发展到后来的读书会,这里有起承的脉络,谈读书会是不应忘掉那时的多数时事座谈会的。
一九三八年春我到了香港,和中国银行的沈镛同志住在一个宿舍里。他那时已经联合一批从内地撤退到香港,以及原来在香港各商行的职员组织了个业余联谊社,这里面也有时事座谈会,我参加了业联,有时也去出席他们的集会。
同年的夏天,我参加了香港《星报》的工作;这是个兼职,本职则是国民党中央信托局购料处的办事员。《星报》的社长罗吟圃,是个德国留学生,一直为《星报》写社论。我经常和他在一块谈国际问题,但有时他的分析和我的看法是不一样的。这时香港的《时事晚报》的社论,突然放出异彩。每隔一天就有整版的论国际局势及抗战形势的大文章,论点鞭辟入里,往往在一件小事上生发出大问题来。我为这些气势磅礴的文章,看入了迷。这是署名为“乔木”写的文章,我不知乔木为何许人,但心里极愿“一识韩荆州”,而且甘心师事之。有一天和罗吟圃谈及,原来他们是在德国的熟人。“乔木”只是笔名,乔冠华才是他的真名。我就请罗吟圃给我介绍。
我们第一次会面是在告罗斯打行的“聪明人”咖啡馆。他清瞿颀长,但是透过眼镜片的双睛怎么也掩不住他的英气。老实说,那时我在香港文化界也有些小名气了,可是他全不理会这些。他问了我的学历,问我业余做些什么事,读些什么书,写些什么文章,有没有结婚;总之,他没有开口说一句恭维我的话,相反却说我业余时间抓得太不紧,近乎荒废光阴。他说业余时间并不一定要全放在书上,而应该每天腾出一定的时间来进行思索。思索书上的话,世事,人事等等,这样才能锻炼一个人的脑子,永远保持清醒和敏锐。最后他笑着对我说:也许你听得不耐烦,也许你觉得我没礼貌,但是我听老罗讲你是真心诚意要和我交朋友的,因此我谈得很直率,希望你不见怪。自从我出生以来,我从来没有碰到过有人象把锋利的刀刃来剖析我的,我称谢都来不及,怎么能见怪呢!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以后我们几乎无日不见面,香港中环的几家咖啡店,差不多全认识我们了。我们是一杯咖啡在手,有时他是一杯酒,谈话便象一道河流似的倾泻而来,从中我撷取了多少精华,来丰富自己的思想。如果我今日之能有寸得,老乔的谈话所给我的营养是无可比拟的。
有一次他说他们组织了一个读书会,每星期四晚上在九龙城老乔的一位温姓朋友家聚会一次。聚会时只有讨论,但平时必须每天读一定数量的书,问我有没有兴致参加?这样的机会,我连想也没有想一下就同意了。这个读书会现在回忆起来,除了我不是党员之外,其他八九个人全是党员。参加的人中我认识的只有连贯和杨刚,其他的人当时只介绍一个姓便算认识了,名字是大家不问的。后来我逐渐知道为什么要选在偏僻而交通不便的九龙城,因为那里是个三不管地界。中国政府虽然设有官员,但管不了,香港当局不能管,而居民也没有联合起来自己管自己。此外,则是香港当局禀承英帝国主义者的意志,在香港是不许谈抗日的,更不许共产党活动,因此我们的读书会是秘密的。事实上,在解放前即使在中国本土上也没有谈抗日的自由,更遑论读马列主义书籍的自由了。
读书会成立之后,第一本学习的书便是郑易里的《新哲学大纲》,由老乔主讲。他和我们一块念这本书,不过他指导我们,特别是象我这样的人,应该怎样去念理论书,念了又怎样去运用。《新哲学大纲》的好处,即在它首先介绍马克思恩格斯哲学的来源,然后再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本身,辩证法的规律,矛盾对立的因素等等。我们大概化了二个月把这本书念完,接着就念《联共党史》中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一章,当时我们对斯大林不讲否定之否定,颇费了一番争论。第三本念的是恩格斯的《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这本书里有的是哲学概念,虽然我们在念《新哲学大纲》时,打下了一点基础,看来直接读经典著作,还是不够的。老乔在德国时,对马克思主义曾经下过一番功夫,所以在他的帮助下,我们算是初步念懂了这本书。第四本就读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我原先以为经典著作一定都是艰涩冗长德意志风格的文体,这对一个读译本的人,的确是种考验。特别那时的译本又是中国三十年代的翻译腔,文字生硬,颇难达意。但是《法兰西内战》虽然是个政治文件,读来却有文学气息,一扫艰涩难懂的文笔,而且译文也显得流畅,我简直又读得入了迷。从这本书不但懂得了马克思对于历史事件的分析,还使我初步领略了马克思这本并非都是学者气度的散文。我特意对照《法兰西内战》来读老乔对当时世界政治风云的剖析文章,方始看到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是下过一番苦功,而深得此中三昧的,这就进一步引起对老乔的敬佩。我们这时已经彼此亲如兄弟了,因此他对于我的写文章读书,都给予额外的教导。他要我好好念马克思主义的书籍,而且希望我能有一日成为一个工人阶级的斗士。但是我却冥顽不灵,有负他对我的期望。《法兰西内战》读完,我们便开始读《资本论》第一卷。我虽然学过资产阶级的经济学,但要啃这本经典著作,还是十分艰苦的,也只有在老乔的耐心辅导之下,我才勉强终卷。
那时我们一面读书,一面联系中国的当前实际,进行讨论。读书会的会员都是久经党的教育的,只有我是个幼年生,因此我经常说些幼稚肤浅的意见,老乔时时告诚我,要多用头脑思索。他常说经典著作只给你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是金子打的,但不是人们的装饰品,而是要用之打开中华民族的文化、政治、经济的宝库。也就是说要用之于中华民族解放和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
由于我自己在读书会中有所收获,这就使我想起了业余联谊社的一批朋友们。我和老乔商量是不是可以给业余联谊社的朋友们也组织一个读书会,他同意了。于是我再去和联谊社的沈镛同志商量,最后在联谊社的骨干中,选十几位同志组成了第二个读书会。
这个读书会每星期在我家里聚会一次。也是由老乔指导的。那时我住在香港铜锣湾琉璃街,四十多年前,这里还是相当僻静的地方,而且我住在四层楼上,再上一层便是屋顶平台,窗前直对铜锣湾的大路。我们设置一个望风的人,万一香港警方来寻事,屋里的人便可向屋顶平台走避。这个读书会的进程,基本上和前一个相类似。参加的有沈镛、黄思静、孙源、姚建侯、张宗枯、时宜新、袁水拍、朱树兰、葛思良等。读书会从一九四0年下半年开始的,一直继续到一九四二年香港被日帝占领才被迫停止。
我们原来那个读书会,也由于参加的人流动性太大,在一九四0年我去重庆后不久停了下来。时至今日我们这些旧朋友见了面,没有不怀念当日的读书会生活的,大家对老乔的教导特别铭记不忘。我们人数虽然不多,但在读书的过程中,经过他的点拨,往往穷思数日不解的问题会豁然贯通。所以我常对老乔说,一晚上三四个钟点,你说得唇干舌敝,大家却听得兴趣盎然,你不但传授了马克思主义的知识,而且给人们的心头开了一扇门,一道走向共产主义的大道。可惜我是个顽石难化、自由主义严重的人,到如今依然只是个同路人,但读书会里有多少人成了共产党员,这是可以使你快慰的。
一九四二年春老乔到了重庆,先住在我家,后来组织上在神仙洞脚下给了他一间房子,于是我们又组织了个读书会,参加的有杨刚、胡绳、龚澎、徐迟、袁水拍,还有几位今天我已记不起他们的名字的人。我们当时遵守地下活动的规矩,对同志是从来不问姓名的。这个读书会主要谈文艺问题,读的是刚从延安传布来的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可惜这个读书会并没有存在多久,就被特务发现,在门前多了副皮匠担而夭折了。这之后,我们在重庆始终组织不起读书会来,因为国民党的特务统治越来越厉害,而老乔这时已是个公开的党员,随时都有盯他梢的人,同时也找不到适当的场所。我们曾经想利用中一路唐瑜同志的家,但那里人多嘴杂,也不是个安全的处所,所以除了少数人座谈了几次,以后也不再集体见面了。
在香港时,除了九龙城和在我家里的读书会外,业余联谊社还组织有读书小组,香港文联的文艺通讯部是团结青年朋友的机构,也有读书小组的设立。这些组织里,都有老乔的足迹和声音。他孜孜不倦地耕耘着,培养了多少青年知识分子成为共产党人便是他的收获。
在蓬勃的读书运动中,我们不但为现在读书者感到幸福,因为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读书,不必害怕帝国主义和反动派的压制,而且也庆幸自己即使在窒息和恶劣的环境下,还是读了几本书,接受了马列主义。如今只要我们几个老人坐在一起,我们就会想到当年夜晚的争论,和获得真理的喜悦,大家都会以一种感谢的心情,谈到老乔这个引路人的。
老乔离开我们已经一年,看到健在的同伴们仍以读书为乐事且视之为祖国四化的力量来源,他在九泉之下是不会感到寂寞的。
一九八四、七、五听风楼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