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认真对待帕斯卡关于克娄巴特拉(公元前六九——前三十)鼻子的那句名言①的人,恐怕不多了。可是在许多人心目中,克娄巴特拉仍然仅仅是一个“埃及妖后”②。关于她,我们(包括不久前的笔者)知道的究竟有多少呢?恐怕不会超过通俗读物所提供的趣闻逸事的范围。稍高层次的读者从莎士比亚的《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中知道一些,说不定还有少数人看过伯纳·肖的《凯撒和克娄巴特拉》。莎士比亚的不忠实于历史已愈来愈为研究者认识到;作为文学家,他完全有权利这样做。这位伟大的人文主义者对先他一千六百多年活动在人生大舞台上的一个异国女性是尊重的,但是在他笔下,克娄巴特拉仅仅是一个“伟大的情人”。比起莎翁来,肖翁更不把历史真实当一回事了。他是一个蓄意制造时代错误用以讥刺时弊的能手。在他的剧本里,克娄巴特拉初遇凯撒时,直象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猫”。其实当时(公元前四十八年),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她经历过宫廷夺权斗争,被弟弟(不如说他的将领与谋臣)赶下台,撵出埃及,可以说已经是个有点阅历的政界人物了。
需要廓清的事无疑不少,首先是她的肤色问题。莎士比亚也和许多人一样认为她是个深色皮肤的埃及人,说她“被福玻斯(指太阳)色情的眼光炙黑”,又说她是“吉卜赛人”,有一张“黄褐色的脸”。其实克娄巴特拉的肤色恐怕比凯撒和安东尼都要浅,因为她是希腊人,说得准确些是希腊北部的马其顿人。她是亚历山大大帝的部将托勒密·拉戈斯的后裔。也许有人要说,托勒密王朝传至克娄巴特拉七世,将近三百年,中间经过十几代,亚历山大城又是个五方杂处的国际都市,难保没有种族混杂的情况。关于这一点,我们倒可以不必担心。托勒密王族为了保持自己高贵的血统,是不作兴与外姓(更不要说外族了)通婚的。他们甚至做得过了头:托勒密八世和他的妻子克娄巴特拉二世是亲兄妹。他们的女儿克娄巴特拉三世又嫁给了自己的叔叔托勒密九世。他们的儿子托勒密十世又与亲姐(妹?)赛林娜结婚。而托勒密十世的私生女巴勒奈西又与自己的叔叔结婚,并且在他死后再嫁给了他的晚子。顺便提一下:国外有一个科学家③,以近亲繁殖的托勒密王族出了克娄巴特拉这样一个外貌与资质都堪称优秀的后代为根据,说明培育纯种犬、马的办法也可以应用在人类身上。他的这个论点遭到锐利的驳斥,对方劝这位科学家统计一下,托勒密王族中一共出现了多少个白痴、疯子与偏执狂,因为这个王族自相残杀的比例是相当高的。有的国王给人起了个绰号叫“花鼻子”,另一个胖得走不动,说明他们至少在饮(酒)食(肉)方面缺乏自我控制能力。
总之,克娄巴特拉不是埃及人。《剑桥古代史》说:“罗马人称呼她埃及人,仅仅是作为一个斥骂词来用的,就象骂人为‘黑鬼’一样,其实她身上并没有埃及人血统。”④克娄巴特拉即便象传说里所描述的是一个荡妇,也不是因为她是埃及人或吉卜赛人或黑人。
那么,为什么我们看到的图片(神庙里的浅浮雕的照片)里,克娄巴特拉是穿戴着埃及冠袍的呢?从亚历山大大帝自称为埃及太阳神阿蒙之子开了先例之后,托勒密国王都学会了这样的怀柔政策。克娄巴特拉亦自称是太阳神瑞的女儿。她在正式的场合下常常以女神伊希斯的形象出现。也许是因为她的政策(当然不会仅仅是由于这种做法)起了作用,当屋大维率兵征领埃及时,埃及人曾计划举行起义,因为没有得到她的同意而未果。
为了说明克娄巴特拉不是埃及人,已经费去不少笔墨,不过倒恰好接触到罗马人指控克娄巴特拉的另一罪状——《剑桥古代史》说:“罗马人指斥克娄巴特拉是用药蛊惑安东尼的女巫,是为了抓权而取媚安东尼的荡妇,又说某人和某人是她的面首;说是凯撒的儿子的孩子其实是不知何人的野种。他们说她是邪神的崇拜者,是跟她一样污秽的阉宦的班头,是酒鬼兼娼妇;后来又骂她是下毒者、背叛者和胆小鬼。……为了反对克娄巴特拉发动了历史上最可怕的仇恨运动之一;怎么恶毒的詈词扣在她的头上都不算过份,而当时的指控竟然一代又一代的传下来,越传越广,有时被天真地当作事实接受下来。”(同前,vol.X,P.98)因此,不妨顺便在这里撇清一下。罗马人说克娄巴特拉与自己的两个弟弟结婚,后来又把他们杀死,真可谓“行若犬彘”。但是,如前所述,托勒密王朝有近亲结婚的传统。托勒密十二世(外号叫“吹笛人”,想必此公对音乐比对治理朝政兴趣更大)临终立下遗嘱,要女儿克娄巴特拉与儿子结婚并两人共同继承王位。应该说这次结婚仅仅是一次仪式,一个形式,因为“吹笛人”死时,克娄巴特拉十八岁,而她的大弟才十岁。⑤三年之后,这个托勒密十三世就在太傅、大太监与大将军的唆使下,独自称王。亲姐弟真刀真枪的打了起来,克娄巴特拉出逃小亚细亚。假夫妻成了真对头,乱伦一说显然站不住脚。后来,托勒密十三世反对凯撒,在乱军之中溺死于尼罗河。这时凯撒又安排克娄巴特拉与小弟弟“结婚”并共同执政,那更是出于“政治需要”。小弟弟后来下落不明,有人认为是克娄巴特拉毒死的,但是根据不足。
接下去我们就要提到任何一个剧作家、电影和电视剧作家都不会放过的精采场面了:克娄巴特拉如何从卷着的毯子里爬出来,博得了凯撒的欢心。这倒不是出于虚构,在历史上确有其事。公元前四十八年,凯撒来到埃及,他想弥合托勒密王室的矛盾,召见双方。被迫去国的克娄巴特拉也亟欲见到凯撒,免得凯撒作出对自己不利的裁决。凯撒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是不会长期留在埃及的。但是亚历山大城却又控制在托勒密部将的手里,他们包围了人数不多的凯撒的部队。在这样的情况下,从陆路走显然是不可能的。克娄巴特拉便决定走海路。她从培琉喜阿姆⑥坐船出发,快到亚历山大城时在海上换坐小船。陪同她的是一个叫智勇双全的阿波罗多罗斯的西西里人。他们在王宫附近的码头上登岸。天黑后,克娄巴特拉让西西里人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扛在肩上,从仆佣运货的后门混进了王宫。就这样,克娄巴特拉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凯撒的面前,而且还同时展现了自己的胆略、机智,当然,还有从毯子里爬出来的那份神秘感。凯撒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好胜和喜欢冒险的人。他被征服了。《剑桥古代史》行文至此,修史的老先生也禁不住摆脱惯用的古板笔法,幽了一默:“她(指克)来到了,她看见了,她征服了。”⑦而英国作家伊沃·布朗在他写的克娄巴特拉评传里又改了一下,改得也很巧妙:“她来到了,她没有被看见,她征服了。”⑧
也许有人会责怪克娄巴特拉这一步棋走错了。因为她用的是她以前以后比她杰出的女子都免不了要用的没有办法的办法——用自己的色相或别的素质取得强有力的男子的欢心,从而达到目的。但是她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呢?她的国家离天堂太远,离罗马这个“超级大国”却太近。托勒密王国被罗马吞并是迟早的事,至少,她把吞并的时间整整推迟了十八年,从凯撒来到埃及的公元前四十八年推迟到屋大维将她逼死的公元前三十年。
凯撒在埃及呆了九个月,从当时的政治局势和军事形势看,他本来不需要滞留这么久的。他走后,克娄巴特拉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凯撒里昂,看来也有旧时中国妇女那种“妻因夫荣,母以子贵”的观念。两年后,凯撒把她接到罗马的一处别墅住下,还在自己的家庙里安放了她的黄金塑像。不过好景不长,公元前四十四年凯撒遇刺身死。克娄巴特拉只得悄悄地返回埃及。
克娄巴特拉要在三年之后才与安东尼邂逅(他们以前在埃及与罗马都见过面,不过那是另一回事),乘这段空隙,让我们来探讨一下一个人们普遍关心的问题:克娄巴特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间尤物”,何以能吸引罗马的两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其实,据文献记载,克娄巴特拉的容貌并不见得特别出众。从留传至今的铸有她的侧面像的钱币⑨看,她的鼻子的确太长了一些,而不是象帕斯卡所想象的那样: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不列颠百科全书》也说:从现在存留的铸有她的不同肖像的古钱币看,“她的面容与其说是美丽还不如说是很精神,她的嘴唇动情,下颌坚毅,眼神灵活,前额宽阔,鼻梁高挺。”⑩
那么她的吸引人之处在什么地方呢?《剑桥古代史)是这样说的:“她不算特别美丽,但是她的嗓音非常悦耳,她有一种能够吸引异性的魅力,而且她非常活泼,精力旺盛而且很有胆略。……除了她的魅力之外,她还受过良好的教育,对文献研究很有兴趣,通晓多种语言,是一个很熟练的组织者和女企业家。”⑾普卢塔克是站在罗马的立场上的,但是他对克娄巴特拉个人品貌的证词应该说是比较可靠的。他与克娄巴特拉几乎是同时代人,曲里拐弯也攀得上一些关系:他的祖父曾被安东尼的部队拉去当脚夫⑿。普卢塔克在他的《安东尼传》里这么写道:“至于她的美貌,据人们说,本身倒也不是那么出众,并非无人可比,也不是谁见了都会惊为天人,可是她的话语里自有一种令人无法抵御的魅力;她出现在何处,说话总那么娓娓动人,她有一种风度,不知怎么总能统驭与人交往的全过程,这二者加在一起,便有一种难以描摹的魔力。再者她的声音亦极为甜美,她的舌头就象一件装有许多根弦的乐器,她能流利地换说她选择的任何一种语言。只有很少几种蛮族是她需要通过翻译交谈的,对于大多数蛮族她都可以不用帮助自己直接回答,诸如托罗格洛戴特人、希伯莱人、阿拉伯人、叙利亚人、米底人和安息人。除此之外,据说她还懂得许多别的民族的语言,虽然在她之前的别的国王连埃及话都不愿费心去学,他们之中有些人连马其顿话也忘了。”⒀
读过莎士比亚的《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的人都不会忘记第二幕第二场爱诺巴勃斯对克娄巴特拉的描述:
“让我告诉你们。她坐的那艘画舫就象一尊在水上燃烧的发光的宝座;舵楼是用黄金打成的,帆是紫色的,熏染着异香,逗引得风儿也为它们害起相思来了;桨是白银的,随着笛声的节奏在水面上下,使那被它们击动的痴心的水波加快了速度追随不舍。讲到她自己,那简直没有字眼可以形容;她斜卧在用金色的锦绸制成的天帐之下,比图画上巧夺天工的维纳斯还要娇艳万倍;在她的两旁站着好几个脸上浮着可爱的酒涡的小童,就象一群微笑的丘匹德一样,手里执着五彩的羽扇,那羽扇的风,本来是为了让她柔嫩的面颊凉快一些的,反而使她的脸色变得格外绯红了。……她的侍女们象一群海上的鲛人神女,在她眼前奔走服侍,她们的周旋进退,都是那么婉娈多姿;一个作着鲛人装束的女郎掌着舵,她那如花的纤手矫捷地执行她的职务,沾沐芳泽的丝缆也都得意得心花怒放了。从这画舫之上散出一股奇妙扑鼻的芳香,弥漫在附近的两岸。倾城的仕女都出来瞻望她,只剩安东尼一个人高坐在市场上,向着空气吹啸;那空气倘不是因为填充空隙的缘故,也一定飞去观看克娄巴特拉,而在天地之间留下一个缺口了。”⒁
莎士比亚的这一段描写取材自普卢塔克的《安东尼传》。如果我们把两种写法比较一下,就可以发现,除了莎士比亚在文字上更加灵活飞动之外(普卢塔克写的是历史,当然不能用这种笔法),别的基本没有什么两样。要说有什么特殊的不同之处,那就是莎士比亚对克娄巴特拉的美貌,加了一两处渲染之笔,而在普卢塔克的文章里,则是一个字也没有的。即使根据莎士比亚的说法,我们也可以看出,克娄巴特拉象许多有心机的女子一样,很懂得环境烘托的艺术。在那样一个氛围里,换任何一个相貌过得去的年轻女子,都能达到类似的效果,当然,女王那种雍容华贵、顾盼自如的风度,便不是小女子们一时半刻所能学会的了。
以上所述,证明克娄巴特拉并不是传说中所认为的那种“天生丽质”。她的魅力主要是来自她的风度、气质、悟性、谈吐与学识,而这些基本上都是通过后天的努力得来的。有材料说明她在罗马时曾与当时的大学问家西塞罗和波里奥讨论问题,答应帮西塞罗到自己国家去找他所需要的资料,而且据说她还认为此人颇为“乏味”⒂。她对图书有着特殊的兴趣,在凯撒无意中一把火把她的当时世界上第一大的亚历山大图书馆焚毁之后,她抓住安东尼征服帕加马的有利时机,让他答应把当地世界第二大图书馆的二十万册图书(纸草卷和羊皮纸卷),搬到亚历山大城⒃。此后,她还写过关于发型和美容术方面的书⒄。总之,她是一个有文化也会动脑子的聪慧女子。
前面所提到的在西特奴斯河上的那一幕,发生在公元前四十一年。这一年,安东尼从希腊进驻小亚细亚,在塔尔苏斯召见克娄巴特拉。他是来向埃及女王兴师问罪的,(据传她帮助了刺杀凯撒的卡西乌斯)结果一上来就遇到这样一个万人空巷——真可称是“倾国倾城”——的局面,据说当时“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法官席上”⒅。
为了报复安东尼不去码头迎接的侮慢,克娄巴特拉采取了“对等”的知交姿态——谢绝出席安东尼的宴会,其结果是安东尼屈尊去参加女王在楼船上举行的晚宴,按照《剑桥古代史》的说法,这是“法官去拜会被告”⒆。这样,安东尼又输了一着。而这次宴会的气派和菜<SPS=1884>的讲究、器皿的精致,特别是到处闪烁的火树银花般的灯光,真把安东尼“镇住”了。普卢塔克写道:“第二天,安东尼回请女王,想在气派和讲究方面超过她,可是在两方面都给比了下来,遭到惨败。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早看出自己的款待既菲薄又粗陋。克娄巴特拉看到安东尼嘲弄人时象是一个粗野的大兵,便也采取同样随便、粗鲁的方式来对待他。”(20)
总之,其结局如大家所道的那样,克娄巴特拉又“征服”了安东尼,使他对待自己,“不象一个‘被保护国’的儿皇帝,倒象是一个独立国的君王”(21)。而且又在公元前三十七年和克娄巴特拉正式结婚,一年后还生了一对双胞胎。虽然在这以前,安东尼已经和屋大维的妹妹结婚,而她,据既见到过屋大维娅也见过克娄巴特拉的罗马人说,既比克娄巴特拉漂亮,也更加年轻。
克娄巴特拉给她的双胞胎起名为“太阳亚历山大”和“月亮克娄巴特拉”,足见克娄巴特拉在感情上“马其顿复国主义”的成份远远超过对安东尼的爱。她的爱情里掺杂着政治的因素,并不那么“纯真”。对于扩大埃及的版图,她的兴趣始终很浓。凯撒在世时,已经答应把塞浦路斯划归埃及。她又使得安东尼把叙利亚、腓尼基以及纳巴特的部分地区也赐赠给她和她的子女。正是她这种贪得无厌的做法,激怒了罗马人,并授予屋大维以征讨的口实。
克娄巴特拉有政治野心,却没有政治头脑,也可以说她始终没有摆脱自己身上的“女人家气”。她不能审时度势,高瞻远瞩,对各种政治力量作出正确的判断,从而对自己的何去何从,作出适当的选择。她急功近利,不知道不该拿的东西拿到手反而坏事。她把埃及的命运过于紧密地和一个人、一种政治力量维系在一起。凯撒死时,安东尼权可倾国,屋大维仅仅是个十八岁的毛孩子,可是即使那时,也应看到他的羽翼有丰满起来的一天。安东尼为了在东方经营自己的基地,偏袒东方,这样的政策损害了罗马统治集团的利益,部将和附属国的国王纷纷弃他而去。这是安东尼失败的主要原因。倘若克娄巴特拉有点政治头脑,她应该影响安东尼,让他改弦易辙,设法团结统治阶层的大多数,同时她自己应该尽量少出头露面,埃及也不要盘算从罗马的权力斗争中捞取什么好处。如果能这样,形势未必不会朝安东尼有利的方向发展。但是,克娄巴特拉没有这样做,相反,她还做了不少刺激罗马人感情的蠢事。当然,主要责任并不在她,而在那个政治上一再犯错误使自己越来越孤立的安东尼。《牛津古典辞典》也说:“安东尼是一个天生的军人,作为政治家,他虽然并非没有技巧,却有时因脾气暴躁和刚愎自用而被引导得犯下严重的错误。”(22)
公元前三十一年的亚克兴海战,只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干草而已。这次海战失败,又使许多人责怪克娄巴特拉。莎士比亚在他的剧本里让安东尼的部将斯凯勒斯斥骂道:“那匹不要脸的埃及雌马,但愿她浑身害起癞病来!正在双方鏖战,不分胜负,或者还是我们这方面略占上风的时候,她象一只被牛虻钉上了身的六月的母牛一样,扯起帆就逃跑了。……她刚刚拨转船头,那被她迷醉得英雄气短的安东尼也就无心恋战,象一只痴心的水凫一样,拍了拍翅膀追上去。”(23)《不列颠百科全书》仍沿用从罗马人那里传下来的这种说法,并且说:“安东尼登上她的旗舰,整整三天,拒绝见她。”(24)
《剑桥古代史》用了好几页详细叙述这次海战,要全部引述是不可能的。不过里面提到的几个情况很可以帮助我们把事情看得更全面些,不妨在这里介绍一下:第一、在海战前,安东尼命令把帆桁带上。据说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举动,因为当时进行海战是靠划桨进退掉转的,只有走远路才需要帆。第二、他让人秘密地把“作战基金”从营地搬上克娄巴特拉的几艘船,说明他考虑到了不回营地的可能性。否则他决不会这样冒险。因为这些钱在船上很可能沉入海底,若是交给陆上的部将看管,还可能带回给他。第三、交战一开始,安东尼损失了十到十五条船,他的旗舰也被对方钩住。这时候,他的三支舰队逆水回到港口,退出战斗。另两支舰队由于背后有克娄巴特拉的船舰,不能退走,便举起了桨作出投降的姿态。安东尼共有六支舰队,五支都背叛了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向克娄巴特拉打旗语,让她执行第二个方案。她下令升帆,让船头朝南,停在敌人打不到的地方等候他。安东尼无法让他的旗舰脱身,便转移到另一艘船上,带领了剩下的舰队,约摸有四十条船,随克娄巴特拉而去。他登上了她的旗舰,坐在船头上,头埋在两只手里,瞪视着海,甚至把她也给忘了,不过他在凝视的并不是海,而是向港口驶去的自己的舰队。他知道如今一切都完了,因为世界上几乎没有他可以相信会跟随他走的人了。”(25)
当然,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年代久远,史料湮没,很难确切知道。《剑桥古代史》提出了另一种说法,也总有史料上的根据。我们仅从道理上来推测,也没有理由倾心相信克娄巴特拉会有胜负未决时或之前就临阵脱逃。因为这次海战无论对克娄巴特拉还是对安东尼,都同样是生死攸关的。而且这样做也与她大胆、好胜的性格不相吻合。要打海战也是她提出与力主的。比较起来,《剑桥古代史》的说法更合情理一些。罗马特别是奥古斯都时代的史家与文学家和许多别国的文人一样,总不免站在胜利一方的立场上说话。他们也动辄把英雄的失败,归因于他们身边的女子。“祸水说”无论中外,都是与史俱来的。
屋大维并不急于进军亚历山大城,他知道安东尼已经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直到第二年的夏天,他才挥师收拾埃及的局面。这一年,对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来说真是难熬的日子。从这个时期里两个人的表现中也可以看出他们不同的性格。安东尼象是个赢得起输不起的赌徒,他先是成了一个隐居在海边的厌世者,后来又过起了花天酒地的日子。除了“重重有赏”,他不知道有什么鼓舞士气的办法。其结果是,头天他赐给一个部将一副金盔金甲,第二天那部将就带着这份“重赏”投奔屋大维去也。克娄巴特拉却表现出“弱女子”身上在严峻的时刻反而会出现的勇气。她是昂着头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亚历山大城的。她知道失败的消息一经传出,局势可能会乱,便匆匆地进行了一次小“肃反”,把平时对她有不轨之心的人剪除了。她甚至还让奴隶们把一些船舰从地中海通过地峡拖到红海——当时还没有苏伊士运河。她打算到印度洋去打开新的局面。在制订每一个计划时,她都是把安东尼的合作考虑在内的。她并没有象罗马人所说的那样,背叛了安东尼去取悦于屋大维。历史重复两次从悲剧变成喜剧的事例不少,重复三次的并不多见。克娄巴特拉到底是一个君王,虽然是一个被保护国的君王,她不是娼妇。作为被保护国的元首,她很清楚罗马会怎样对待不听话的臣仆。如果她继续抵抗,不但她本人,她的子女以及祖宗的神器都会被毁灭。如果她表示归顺,她本人生死不论,罗马的统治者也许会从她子女当中挑选一个当国王,托勒密王朝至少名义上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她派人给屋大维送去了自己的王笏与冠冕。屋大维没有作出明确答复,却暗示她大可不必担心。屋大维是在稳住她,不让她采取极端措施。他还等着托勒密王朝三百年积累的财富来偿还债务,实现许诺呢。屋大维快进城时,克娄巴特拉把自己关进几个月来一直在催促快修的自己的陵墓。在陵墓的底层她堆上金子、珍宝与象牙,周围放上燃料。她自己和两个侍女躲进楼上的房间。八月一日,安东尼听见克娄巴特拉已死的讹传,便伏剑自尽,绝气前又听说她还活着,还让人抬到陵墓,克娄巴特拉亲自用绳子把他吊上去,他终于还是死在爱人的怀里。历史给戏剧家准备好现成的悲剧结尾,莎士比亚拿来就是,简直不需要加工。克娄巴特拉学希腊寡妇的榜样,用指甲抓破了自己的脸面和胸膛。就在这一天,屋大维进入亚历山大城。第二天,屋大维一个部将在窗前和克娄巴特拉对话,另外两个从别处爬进去,克娄巴特拉拔刀自尽,被他们抓住。女王被送回宫中。托勒密的财宝全部落入屋大维之手。据说,罗马的利率立刻从百分之十二降到百分之四(26)。
屋大维让克娄巴特拉摈弃了安东尼。他只处决了四个与罗马政治斗争有特殊关系的人,外加两个孩子——凯撒的儿子和安东尼的儿子,他们都是“帝王之种”。至于克娄巴特拉,屋大维希望她死,《剑桥古代史》写到这里又饶上一句让人联想到拿破仑的俏皮话:“克娄巴特拉知道得太多,让她在爱琴海某个岩岛上写她的《回忆录》对于未来的奥古斯都朝的帝王们来说,会是一件尴尬的事。”(27)但是,屋大维也不愿背上逼死一个女人的恶名。总之,克娄巴特拉被拘禁在王宫里,又没有受到罗马卫士的严格看管。几天过去,她还没有动静,屋大维不耐烦了,便放出风来说三天之内要把她带到意大利去。这意味着什么,克娄巴特拉很清楚。她的妹妹阿尔西诺依因为反对她,曾被凯撒带去罗马在凯旋式中游街示众。她去安东尼墓前祭奠了一次,在那里她祈祷说:她与安东尼生时没有分开,死了也要死在一起。这祷词大概是大声念诵的,不然也不会流传下来。我们都知道克娄巴特拉能象演员一样控制自己的声音。也许这不全然是虚情假意,共患难也会使政治联姻产生感情,虽然不一定是爱情。以后的事是大家熟知的,一个农民给王宫送去一篮无花果。克娄巴特拉给屋大维写了一封要求与安东尼合葬的信,屋大维派来监视的人把信接去亲自去送。这就给了克娄巴特拉充裕的时间穿上王袍,从无花果篮中取出“阿斯普”毒蛇,放在自己胸脯上。和她一起自尽的是她的两个女侍,其中的一个叫查米恩的在人们冲进来时还未气绝。一个卫士问道:“干得好吗,查米恩?”她回答道,“是的,干得很好。”好象这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似的。和安东尼一样,克娄巴特拉也是人生舞台上的一个好演员,如果瘟瘟恹恹的就退下台去,她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得惊天地,泣鬼神。莎士比亚又白白捡着了一个精采场面。克娄巴特拉的死,标志着托勒密王朝的终结。她已经把这一幕朝后拖延了十几年,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据说罗马人唯一畏惧的只有两个外国人。一个是曾经兵临罗马城下的迦太基名将汉尼拔,另一个就是克娄巴特拉。罗马人尽管嘴巴里、笔底下把她糟蹋得不成样子,但心里对她还是怀有几分敬意的。他们居然在自己美丽宏伟的城里给克娄巴特拉树立了一座纪念碑。
多少文人墨客为克娄巴特拉拟过墓志铭,其中公认写得最好的是罗马历史学家蒂奥·卡修斯所拟的那条:“她迷住了她同时代两个最伟大的罗马人,可是因为第三个她毁灭了自己。”卡修斯的话说得很俏皮,可是也让人伤心。要到什么时候,女子的荣辱才能和男人的成败分开呢?
——为纪念一位杰出的女性逝世二○一七年而作
①“如果克娄巴特拉的鼻子短了一些,整个世界的面貌就会改变了。”见帕斯卡:《思想录》,viii,29。
② 这是一九六三年公映的一部好莱坞电影的译名,该片以克娄巴特拉生平为主线,由英国著名性感影星伊利莎白·泰勒主演。
③ 名字是詹姆士·肯贝尔。(见Ivor Brown:Dark Ladies,168页。)
④ The Cambrige Ancient History,vol.X,P.35,Cambridge,1952。
⑤ 此处据伊沃·布朗的说法。《牛津古典辞典》的说法是托勒密结婚时十二岁。
⑥ 在今天的塞德港附近。
⑦《剑桥古代史》,vol.IX,p.670。此语衍化自凯撒的名言:“veni,vidi,vici.”(“我来到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王以铸先生的译法更简练,但此处无法套用。王译是:“我来了,看了,胜了。”见《凯撒评价》457页。)
⑧ Ivor Brown:Dark Ladies,p.191.
⑨ 见Charles Seltman所著Greek Coins一书,图版LIX8,Methuen,1955。
⑩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Mac.V.4,p.712。
⑾《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X,p.35。
⑿《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X,p.103。
⒀ Plutach:《Selected Lives and Essays》,vol.2,p.199。trans.by Louise Ropes Loomis,Watter J.Black.
⒁ 引用的是朱生豪(方重校)译文。见《莎士比亚全集》卷10,35-36页。人文版。
⒂⒃ Ivor Brown:《Dark Ladies》,P.175,200,208。
⒄《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1.x,P.39。
⒅ 普卢塔克《安东尼传》,《剑桥古代史》,199页。
⒆ 卷10,39页。
(20) 普卢塔克:《安东尼传》,同前,199页。
(21)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Mac.vol.4,p.712—713。
(22)《牛津古典辞典》,65页。
(23) 中译《莎士比亚全集》卷10,73—74页。
(24)《Encyclopaedia Britannica》,Mac.,vol.4,p.713。
(25)《剑桥古代史》,vol,x,p.105。
(26)(27)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X,p.109.
李文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