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作家,在小说创作中的某些虚构人物身上每每出人意料地宣泄作家自己的内心秘密。欧茨的新集《乌鸦翅膀》就不断出现这些特点。例如主题故事《乌鸦翅膀》叙述费城的亿万富翁一匹黑色爱驹的命运。“乌鸦翅膀”是这匹马的命名,因为他性烈又飞驰迅速赛过乌鸦而得此雅号,不幸在一次赛马中因争夺头奖而折断左后腿,富翁不但未按惯例将其击毙,且重金聘请名医为之作断肢再植,每日饲以苹果汁及精饲料。马赛赌徒毕莱失业多年,与妻离婚后尚须抚育两个幼子,他无以为生只得与人合伙同营赛马奖券;后又诱得同伙之妹琳达同居,为其操持家务。琳达较毕莱小八岁,不谙世故,不久怀孕又与其兄长决裂,终日懒散过活,毕莱避之不及。既闻“乌鸦翅膀”受伤后退出比赛,他即设法赶赴费城探视,经人介绍得识马厩教练员,亲睹良驹享受的优越待遇远超骑师,身价更比琳达高百倍。既中名马众多,大都为马主立过汗马功劳;毕莱临行依依不舍,偷拔“乌鸦翅膀”的黑色鬃毛数根留作纪念,突遭马惊险被踢伤。
另一篇《林登区的哈罗街》,写大学生凯塞琳·斯蒂克纳刚结婚一○八天,便惊讶于她的丈夫在墙上贴耳偷听隔室邻居夫妇的私语。她感到既困惑揪心又好奇。隔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令人为之焦急不安?故事近结尾时,凯塞琳在课堂内,感慨地在笔记本上写道:“由于人类生活充满了许许多多临时凑合的因素而又无法捉摸,于是产生了普遍的不幸”。
而这种“凑合因素”正是引起人们无限焦虑的根源,随之而产生了悬念不决,以及苦求自我认识等等欲望;这一切都成了小说的素材。琳达和凯塞琳的不幸,是这本集子中比较典型而相反的例子。凯塞琳是个多愁善感又腼腆拘谨的知识分子。她的生活不安定正是她对人生憧憬的对立面,而且这种憧憬必须与丈夫共享和共鸣。现在夫妇二人堕落到窃听隔邻的音响,并试图从这些零碎片断的行迹中臆想一幅邻人的生活图景。他俩为什么要打听别人的生活?这和他俩的生活又有何干?理由是我们常把别人的一举一动作为明镜来反照自己。
反射是确确实实的。其中一个故事的开端便是某女人在照一架三面镜;另一篇故事主人公用刀刃的光亮反照自己的脸;第三篇是一所神学院的女教士在偷照自己的相貌,细察自己脸上有什么引起男教士讨厌的地方;第四篇讲一个半醉的男人走进厕所,在镜里看见自己的脸相十分恶心,便骂道“这见鬼的又是谁,我可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
总之,小说中各色人物或多或少都受事物外形表相的欺骗,到头来对现实感到失望,久而久之由幻灭而失却人性。
有几个短篇颇能表现欧茨的新型手法,如《内罗比》猎狮的故事,她以谲秘的语言描绘了今天美国生活的丑恶面,也即是一切为金钱所奴役的人类天性的极度贫乏面。这是一出表演纽约高级公寓中出卖色相的娼妓悲喜剧。可是在人人自欺欺人的交际社会中,这原是习以为常的小事,其价值只看扮演者的一时成败而已。大骗子以一袭时新豪华的服装招来年轻美貌的妓女充当他的临时情妇,双双进入上流社会去接洽一宗买卖。唯一的条件是只准妓女吉妮演出贵妇人的哑剧。事成后男方送吉妮登上计程车,她茫茫然独乘此车回妓院,除了那袭新装外,一无所得。本集中突出描写了这些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下层人物和劳动人民,这是当前美国流行的众多虚幻小说中所罕见的构思。在欧茨的笔下,他们都是些未经雕琢的原型塑像,外型粗鲁,不太动人,心理上似乎千疮百孔,说起话来满口诅咒,一腔怒火,无由发泄。他们由于不善辞令而经常自我贬低等等。尽管如此,欧茨的人物各有其特点,不容任意抹杀,细心的读者也决不会放松他们所面对的社会问题,而予以关切和同情的。
这个集子所包含的篇章长短不一,总的说来,篇幅长者胜于短者。这原是欧茨的优点,她素以细致描绘反常心理见长,行文虽不冗赘但用语曲折多变,非千字文能尽其意。如中短篇故事《浪花城》写得比较完整,主人公哈维·库贝克幸获彩券奖一千一百五十元,顿时使他原来的生活方式变了样。他由一个呆板的过小日子的丈夫,一跃而为神话故事中的英雄。当晚便邀请一批穷朋友到附近酒店欢饮,在酒吧中与人口角动武,险些犯了人命,终于不欢而散。在欧茨的笔下,库贝克的种种洋相并不含有任何尖酸的讥刺,倒是一腔自然的内在不平之鸣,这在美国当前的小说中也不多见。
《艾格纳丝与佐达》又是另一种典型的短篇,故事讲一对现代青年回到农场去度周末,佐达总忘不了老家牛棚里的芬芳草味。只要踩上这块土地,他就很自然地在棚架上找到他早年铺下的床垫,躺了下去便能很快进入金光闪闪的儿时梦境。躺在草垫上,他顾不得从日落到拂晓的冗长酒会……众人毫不注意他的缺席,也不屑打扰他的清梦。晨曦来临,人们一个个尽兴而归,艾格纳丝才会想起屋子的主人,那正是他继续清梦的时刻。
《乌鸦翅膀》可说是一部人物素描集,很少情节和花花絮絮。这似乎是欧茨在塑造或彩排一出大戏前后的性格演员,每个人都有鲜明的特色而互不关联。作者只是坐在灯光背面的舞台角落里,逐个检阅她所手创的特殊人物,为未来的重大著作,思考着如何赋予他们不同的使命。如今把他们集合在一起,却又十分逼真地反射出作家新的构思,这一中短篇集似乎是欧茨新旧大作品交替间的产物,值得一读。
(Joyce Carol Oates,Raven’s Wing,New York,E.P.Dutton,305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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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