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看两遍,这是我近年来偶尔试行的一种方法。“老人读书,只存影子”,我则是边读边忘,每每连影子也留不住了。时常把卷沉吟,不觉便流连往复,到了结尾又回过来从头看起,这样,有些书就连看了两遍。尽管依然无补于留影,却也自欣可以稍永含英咀华的滋味。
《旧事》结末有一则《附记》,说明书中开首五篇曾在报刊上发表过:头三篇,即《不可接触者》,《托莱坞明星》,《维也纳钢琴学生》,在香港《新晚报》;第四篇《鸟巢禅师》,在《法音》杂志;第五篇《父与子》,在《团结报》。只是这几种报刊,或则不易得到,或则发行对象较为特殊,见过的读者也许不太多。为求同赏,思作鼓吹,权举第五篇以为饮河的一瓢。
这父与子,一个叫<SPS=0822>赏弥,一个叫高善必。父亲是佛教老居士,曾求法到锡兰(斯里兰卡),“得到妙吉大法师晚年亲自传授巴利语经典,熟读全藏”。回印度后,到各地游方。有一所爱国人士办的民族学院,为指导一个特殊的读巴利语佛教硕士学位的研究生的需要,乃聘这位游方居士为教授。后来,美国哈佛大学的伍兹教授因译解《瑜伽经》来印度,兼为兰曼教授校勘《清净道论》寻找合作者,推荐了他,遂应聘去美国,为哈佛教授。接着,在苏联史彻巴茨基院士推荐下,他又应聘为列宁格勒大学教授,这以后,“思想起了大变化,对马克思和社会主义产生了信心,不过并没有改变佛教信仰。”——种种胜缘,令人欢喜赞叹,想到人材从来就不拘一格,读之精神抖擞。
高善必博士是科学家,不是佛教居士。但是金先生说:“如果居士不是指受戒而是指不在组织的信仰者,那么他也可以算是一个居士,是民族解放和社会主义的居士。”他是一个大忙人,“在孟买工作,在浦那住家;白日研究数学,晚间研究历史;周末搭火车回家住一个星期日,校勘一部古诗集”。因为“他不止一次说《法句经》是伟大的诗篇”,金先生从而看到父亲的影响在他身上的继续存在。
说到在儿子身上存在着父亲的影响,人们自然会想到“瓜瓞所兴,开源自本”的古语来,怪不得这本书有如此浓郁的民族文化色彩。金先生善于布白,他给读者留下广阔驰思的余地,但他的轻描淡写,寥寥几笔点染,却钩勒了界划分明的棱角,读时只感到形象着实,事事可以触摸,还时有可喜可愕之状来自意外。
<SPS=0822>赏弥居士在鹿野苑为金先生讲《清净道论》的“四无量”,是一个集中了分属四个国籍的四人学习班,除老居士和金先生外,还有一个锡兰的和尚和一个英国女学生。讲习是一个极妙的场面,且看金先生的描述:
“和尚宣读一段巴利语原文,老居士随口念成梵文,这显然是为我的方便,也就是教我。然后用英语略作解说,这是为了英国女居士。接着就上天下地发挥他的意见。他说眼睛老花,煤油灯不能看书,全凭记忆背诵经典。有的句子他认为容易,就不重复说什么;有时一句偈语就能引出一篇议论,许多奥义,夹着譬喻,层出不穷。这也正是《清净道论》的特点。我才知道,原来印度古书体例就是这种口语讲说方式的记录。”
结末一语,看来只是信笔所之,仿佛就象随意加上的句号。但凝神看去,这个句号圈得多么圆啊,实在只能是身心俱到才能说出的体会。坐在茗碗笔床之旁读这本书,恬快之至,而所获乃意外的丰富。在生活起居之中,常渗漏出一种哲理味来,如清风拂拂扑面。
老人在鹿野苑初次接见金先生时,说了这么一席话:“在这战争年月里,一个中国青年人到这冷僻地方来学我们的古文,研究佛教,我应当帮助你。四十三年以前我也是年轻人,来到迦尸学梵文经典,以后才到锡兰寻找佛教,学巴利语经典。……我四十三年前对老师负的债至今未能偿还。你来得正好,给我还债(报恩)的机会了。”还债、报恩,这类言辞本来可以叫人腻烦,然而在这里却那么新鲜。摆落了利害执滞的物欲,因果报施都化为自然生生的法则,予人以圣洁感。
高善必博士也有一节很好的话,他说:“应当感谢你们中国人,给我们保存了那么多古代文献。……可惜我们两国现在都没有研究自己文化的好环境,更谈不到互相研究。……什么时候才能沟通呢?你信不信,文化交流从来不会是单方向的,不过表现出来的不同。”这是四十三年以前说的话,而高善必博士谢世亦已二十一年。金先生惋惜地说:“他是很注意锻炼身体的,不幸仍然没有享高龄,也许还是因为太劳累了。”金先生所惋惜的自是好环境正在开始却失去了一个可以从事互相研究的同道。
金先生写此《旧事》,大概既是“还债”也是“沟通”吧,我虽只说了《父与子》这一篇,但是“犹如食蜜,中边皆甜”嘛。要是我的话不足以取信,那么好罢,“如人饮水,冷暖自如”,你不用接我手中的瓢,面向汩汩活水便了。
(《天竺旧事》,金克木著,三联书店一九八六年七月第一版,0.9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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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