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裂尾之虑
张中行先生在其“小引”里曾感叹道,“永垂不朽只能存于来者的感知里,遗憾的是存于来者感知里的数量太少了,尤其是不曾腾达之士。”于是他老人家希望“有点点的人和事还能存于有些人的感知里”,于是他老人家便“用理应闲散的时间,对着南窗以及窗外的长杨和鹊巢,把尚飘荡于心头的一些人和事记下来。”这就是现在放在我案头上的这本《负暄琐话》的缘由。
话虽简单,读来却使人感慨不已。对于张老而言,那些“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可念之情,总起来成为曾见于昔日的‘境’”;对于今天年轻如我或更后生者,这些人、事、情、境都是知之甚少或一无所闻的。今天的大学里,读历史而不知邓之诚、读哲学而未闻熊十力者大概并不鲜见。如此以往,这种文化的中断是令人痛惜的。前辈学者的学问、风范于今仍可以成为学子的楷模、良师,这本是没有疑问的。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这根文化链条竞断碎、失落以至“名湮灭而不称”。仿佛那些都是很遥远的人和事了,其实不过距今几十年矣,其学问、文章的“速朽”恐怕会使那些黄土垅中人也颇觉心寒吧。回想我在大学读历史专业时,竟无一位老师对我们提起过《古史辨》,这种文化裂层的原因也就很清楚了。远哲往矣,而学问、文章的传统却是不应湮灭如斯的。目睹文化裂层,能无虑乎?张老先生的这些篱下闲谈实在是一帖性味甘淡但却沁人肺腑的良药了。
之二:学与行之间
饱学不易,躬行更难,这一直是中国知识分子所存念于心、萦回于怀的问题。《琐话》中所道及的那些长者大都属于饱学、躬行之列。张先生当年北大红楼曾亲聆过章太炎、黄节、马幼渔、熊十力、马叙伦、刘半农、钱玄同等人的课,可以想见,除了学问上的得益之外,其在“行”上的濡染亦是受用无穷的。这种种厚泽,今天我辈学子恐是不易寻遇的了。然而通过张先生的文字,我也仿佛得以躬逢其会了。
其实,在近年出版的中国教育家传略、现代中国社会科学家人名词典之类书籍中,这些前辈学者的行状、著述目录等还是不难查找的。但,那都是迹近于档案的项目,恐怕是难于留得些风情墨韵于齿颊间的了。读这本《琐话》,那体现着种种理想与躬行的音容笑貌便宛在目前,令人难忘。
在学与行之间,张先生更着重的是行。他谈朱自清,谈熊十力,谈废名,等等,都是更多地低徊于高风亮节之间。但他所谈的也并无多少令天地变色的壮举,无非都是举手投足之间,待人接物之类的“小事”。然而,这更显出躬行之道,原是不辞涓涓细流的。
之三:红楼旧梦
《琐话》中有“红楼点滴”五则,或许是最令今天我辈学子唏嘘不已的章节了。张先生以当年北大红楼中人的身分,把那种种散漫、严正、容忍的家风娓娓道来,硬是令人神往。
笔者今天也任教于大学,更感到现在大学里所缺少的正是当年北大的那种空气——张先生所讲的那种无声无臭、却很厉害的学术空气。比如,北大课堂的惯例是来者不拒,使多少流落于沙滩一带或仅入得末流学校的青年得以旁听于课堂。而另一方面,对于应该来听而不来的学生,也很宽容。当时不愿上课的学生,多半是由于讲义已很明了、或讲授者并无多少新意等等情况,于是宁愿多泡在图书馆,“目的是过屠门而大嚼”。更难得的是教授们的“反常的反应,对于常上课的是亲近,对于不常上课的是敬畏。”所以能如此,全是空气使然。
红楼的严正也同样使人神往。“吾爱吾师,吾爱真理”的精神鼓励学生求真,也容许别人坚持己见。在讲堂上学生可以穷追猛打式地提问先生,先生在学生面前便无法打马虎眼了。
关于容忍,张先生说,“这里是只要学有专长,其他一切都可以凑合。”如顾颉刚先生的口吃,孟心史先生的名副其实的“照本宣科”,钱玄同先生的向来不判考卷,凡此等等,都不会有人干预。
到一九四八年,张先生重回红楼听梁思成先生的中国建筑史,为北大的家风未改而颇感欣慰。未知老先生今天还能有如是感否?
之四:人琴之戚
《琐话》中所收者全是已作古之人。作者的苦心是不难理解的。但,在那些平淡、朴实的话语中渗透着的那份“烟消火灭的怅惘”实在令人低徊不忍。作者在“小引”中讲,他是当作诗与史来写的,但又恐怕读者会感到“作为诗,味道太薄,作为史,分量太轻”。其实呢,就如清明时节、芳草坟头那一杯淡薄的水酒,通篇所渗透着的人琴之戚无论于诗于史都是浓而重的。
时代更替、人事代谢,原都是自然规律,问题是,张先生笔下的那些属于广陵散的人在其桑榆之际,大都遭遇着不应有的凄清甚至痛苦的境况,这就令人不得不唏嘘不已了。诸如搜抄书籍文物、零落他乡之类,都缘自政治风云,也奈何不得。最可慨叹的是桑榆晚景,“及身散之”的情怀——张老先生对此一唱三叹,想是个中或许也有“夫子自道”的成分?他评朱自清的《背影》,说是文富于感情,只是感伤气重了些。我读《琐话》,又何尝不是有如是感?
说来奇怪,说是凄清也好,人琴俱亡之痛也罢。我是颇带着审美欣赏的目光来打量这一切的。我不大相信在现代化了的钟鸣鼎食、车水马龙之中,能有广陵散的清音存在。我甚至认为生涯多难、晚年凄清正可以使人识破世事真假之惑,参透生命的禅机——这岂不比某些昏庸到真的不知老之将至者要幸运百倍么?若作如是观,我想张老先生是可以稍息人琴之戚的了。
之五:景犹如此,人何以堪
通篇《琐话》中,谈到风景景物者为数不多。然而凡是提到某处景色者,却必定涌集着作者风景依旧而人面不同或时过景变以至凭吊无倚的情怀。在这方面,我不记得有哪本书写得比这更感人至深的了,虽然作者用的是近于中国画中的白描的那种笔法。
请看这两例。作者在沙滩红楼一带,见到门巷依然,“想到昔日,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欢笑,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旧痕”,看大槐树依然繁茂,不由暗诵“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经过邓之诚的故宅,“推想那就是写《骨董琐记》的地方。十几年过去了,还有什么痕迹吗?”这种人景之思,历来都是文人笔下的绝好材料,可以烩制出美味佳肴。但,我总觉得在张先生笔下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情——是什么呢?比如张先生说,看到东来顺店面堂皇漂亮,只是再也没有了那相迎的笑脸和拖着长音的“谢”声了。又比如,他在东风市场——昔日的东安市场买到了一条质量颇好的皮带,高兴之余,猛想到这是昔日买了一套木版聊斋的地方。
难道是景犹如此,人何以堪吗?既然昨日之景已不可得,恐怕今日之景也在劫难逃,也就罢了。
可以断定,这是一部真正属于老牌子货色的精妙文章,那里面文字与思想的醇厚、精美实在是用不着别人再来饶舌的了。它属于很难得的那一些书,可以研讨于学府高堂,也可以消闲于深闺暖阁;它既可以大吹大擂于燕市中的酒酣耳热之际,也可以浅唱低徊于小楼上的夜阑人静之时。我还相信它所谈论的人事、文情、世道是会使我们的心头留有长久不灭的情思的。于我个人而言,更有张先生书中一再提到的那种感觉:蓬门外有了长者车辙。
一本小书能如此,我想张先生是可以欣然笑于负暄篱下的了。
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九日识于珠江南岸人境斋
《负喧琐话》,张中行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七月第一版,2.00元)
李公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