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翻译的文章如限于指摘误译、硬译,那是停留在较低的语学层次。进而讨论译文是否或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原文的风格,才是进入更高的文体学层次、艺术层次。不妨说前者属于“伦”和“达”的范畴,后者有心登大“雅”之堂。
批评同一部名著的几种译本,固然可以比较甲哪里译错了,乙哪里译对了,丙在哪里辞不达意,然而还有点象为外语系新开的比较翻译课编讲义。何况彼此中、外文功力相伯仲的译者出手译同一本书,往往在对原文的理解和中文的表达上瑕瑜互见。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甲失于此,乙失于彼,第三者大可不必因甲之失而讥甲,复以乙之失而笑甲。
《红与黑》的中文全译本,常见的有三种:五十年代即有罗玉君的译本,一九八六年出郝运译本,一九八八年闻家驷译本问世。三种译本或许谈不上如朱生豪、卞之琳、梁实秋译莎士比亚而各有千秋,皆成名译,也各有其长处、特色,何妨各行其道。闻译本晚出,且不论译文质量比前两个本子如何,单凭其大量注释(下卷第二十一章并有一详细题解)有助于理解作品的社会背景与思想背景,便有其存在价值。至于译文相似之处,往往因为原文是简单句,本变不出多少花样。苏东坡尝论为文之道,“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答谢民师书》)窃以为复译之道,当不求其同而自同,不求其异而自异,同于所当同,异于所不可不异。王子野同志的文章指出,闻译本《红与黑》的起首第一句与结尾那一句大可不必改动罗译。话说回来,闻译恐怕正是为了避免抄袭之嫌,才作了这些也许不必要的改动。要说改,郝运译本里这两句话也对罗译而言有所改动,同样既不见得改好了,也未必改坏了。要说抄,谈不上谁抄谁,三家都抄司汤达。
与其指摘误译,我们更愿意比较哪一种译本更接近原著的风格。首先应确定什么是司汤达的风格。司汤达自称行文以拿破仑《民法》为楷模,此或英雄欺人之谈。不过说他的风格要言不烦,以简约、凝炼、冷隽胜,大概是不错的。这位作家擅长心理分析,如王子野同志评为闻译中“谁能读得懂”的那一段文字,全是心理分析,闻译固不晓畅,罗译(页118—119,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四月新一版)也未见得好懂。说到底,是西方作者和读者比较习惯用抽象名词作思维和表达,译者如亦步亦趋,中国读者难免有吃夹生饭之感。昔罗什法师译佛经,因梵、秦“文体殊隔”,<SPS=1701>译时不得不作变通,遂自嘲为“嚼饭与人”。虽说“别人嚼过的馍不香”,这里倒是有劳译者先嚼烂了再哺与读者,否则不好消化。
罗译善发挥,往往添字增句,译文因此有灵动之势,但是有时稍嫌同费,司汤达似没有这般罗嗦。闻译比较贴近原文句型,但处理不尽妥当,有些句子太长,显得板滞,司汤达本人好象也没有这个毛病。字句的忠实,未必就是风格的忠实。举个极端的例子。上卷第九章《乡村的一夜》(此从罗译;闻译作《乡间的一夜》,无可轩轾)是全书最精彩的章节之一。夏夜在市长乡间别墅的花园里纳凉时,于连暗下决心要偷握德·瑞那夫人的手。他几经犹豫,终于付诸行动;德·瑞那夫人听之任之。这花园里有棵菩提树。司汤达每逢写景,必惜墨如金,与巴尔扎克、雨果大异其趣。罗、闻两家的译文,亦复大异其趣。
Elleécoutaitavecdélicelesgémissementsduventdansl’epaisfeuillagedutilleul,etle bruit de quelques gouttesraresquicommencaientàtombersursesfeuil1eslesplusba-ases。
罗译(页76):“一阵晚风,吹过菩提树密积的叶层,叶叶磨擦,发出凄切的哀吟,她很快乐地细心赏玩这种天然的微妙的音乐。或者是很稀少的几滴露珠,开始降落在最低的枝叶上,也发生一种单调的声响,她也正在留心听取。”(加标点符号共九十三字。)
闻译(页72):“她心情舒畅地谛听吹过菩提树密叶间低吟的风声以及稀疏的几滴露珠开始落在最低的枝叶上的轻微的声响。”(加标点符号共四十七字。)
笔者不是判官,不敢说哪一位更接近司汤达的风格,只能说这两件样品分别体现了两位译者自己的风格。闻译后出,虽然本身间或也有谬误,但对罗译的错误多有匡正。如王子野文中指为罗对闻错的那个例子,其实便是闻改正了罗的误译。“朱利安深怕他的要求被接受”, 这样理解原文不但语法上不错,而且符合朱利安或于连的心理逻辑。他要求深夜两点进入德·雷纳尔夫人或德·瑞那夫人的卧室,是为了再次考验自己的勇气。他虽然提出要求,心里仍然胆怯。如果德·瑞那夫人拒绝,他就可以诿诸客观(萨特所谓的“自欺”,lamauvaisefoi),对自己说:不是我没有胆量,而是形格势禁。反之,如果德·瑞那夫人同意了,他便没有退路,只有硬着头皮上阵,所以他想到他的要求被接受的时候,便战栗起来。
总的说来,闻译行文较简洁,但过于拘谨,不过也不乏佳胜之处。“随机抽样”拈来一例:于连初见德,瑞那夫人时对她的印象。
Tel est l’effet de la gr<SPS=2347>ce parfaite,quand e11e est natu-relle au caractère,et que surtout la personne qu’elle déco-re ne songe pas à avoirdelagr<SPS=2347>ce。
罗译(页41):“当一个女人的风韵反映她的性格,二者和谐一致,尤其是听凭这分风韵自然表现的本人并没有存心矫揉造作时,那么,这便是十全十美的风韵所产生的效果了。”
郝译(页39):“这就是无懈可击的妩媚产生的效果,如果这妩媚是天生的,特别是具有它的人并没有想到自己具有的时候,它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闻译(页41):“当女性的风韵是来自她的天性时,尤其当她本人并非有意去追求这一风韵时,那么,风韵便会产生这样一种绝妙的效果。”
为学如积薪,后来本应居上。惟其读书界对闻译的期望值很高,闻译未能尽如人意,才引起一些求全之毁。好在《红与黑》这样的名著在每一代人中都有读者。今天四五十岁以上的读者是通过罗玉君的译本才知道于连·索黑尔的。新一代的读者有机会读到郝译和闻译,两种新译的印数都很可观。“劣币驱逐良币”的经济学法则在这里不适用,何况我们已有的三种译本也都不是劣译。读书君子且耐心,五年、十年后或有宁馨儿呱呱坠地。
施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