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学的头一年,国文课本是一册《开明活叶文选》。课文中选有《文学改良刍议》和《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这两篇文章,后来课堂上都不曾讲授,我是在课下自己看的。却正是从这儿我才知道了“胡适”这个名字。先入为主,以后长时期把他看做文学家或是文学理论家。写那两篇文章的时候,胡适二十六七岁,我则还没有出生。
抗战后期,我在重庆就业。住地对街有一家书店,叫做建国书店。门面不大,店堂里很清静。我下班吃过晚饭,在天日较长的季节里,就横穿马路到书店去看书。时隔多年,在那儿白看过的都是些什么,早已模糊了,后来一直记得的只有一本《四十自述》。现在推想起来,那该是第五版的印本。
我读过的胡适的作品,几十年里就是这么一点儿。胡适后来渐不理于众口,五十年代又经过一场颇具规模的批判,他的书轻易不再能见到了。名声那么大的一个人物,我知道得如此之少,不免遗憾。但是想起“动而得谤,名亦随之”的古语,觉得“平平稳稳,为公为卿”,缺学少知倒也未始非福。可是峰回路转,兔起鹘落,十年以来,胡适的专著新编忽又相继问世。归国杂感》即见于近日新书《胡适散文选集》的第三篇。
如上所引,胡适读了《翼教丛编》,别具手眼,以他那明白晓畅的文体,向人们鼓志气拓心胸,宣称从文化思潮着眼,则北洋时代比之辛亥以前,毕竟风日一新了。文章生气勃勃,初非意想所及。
此书共选文三十六篇。其第三十三篇题为《南游杂忆》,是一九三五年胡适四十四岁时去了一趟香港、两广北归后所作。书中仅选存原文第二节《广州》。这节选文饶有传奇趣味。文章开头说他乘船从香港到了广州,很多人上船来接他,其中有中山大学文学院长吴康,地方法院院长陈达材。胡适即与吴康等安排在广州的日程,四天之中差不多有十次讲演”!还得悉“中山大学邹鲁校长出了布告,全校学生停课两天”,以便他们去听讲演。谁知当他下船刚到旅馆,吴康便紧追着送来一信,说:“适晤邹海滨先生云,此间党部对先生在港言论不满,拟劝先生今日快车离省,暂勿演讲,以免发生纠纷。”后来才知道,这位邹校长已经写好“停止其在本校演讲”的布告,马上就要张贴了。
好个胡适,真有一些胆量,既来之则安之,居然还让陈达材陪同去拜会号称“南天王”的陈济棠。这位“总司令”见到胡适,便一连气儿说道:“读经是我主张的,祀孔是我主张的,拜关岳也是我主张的”!胡适不慌不忙解释道:“这回我在中山大学的讲演题目本来是两天都讲‘儒与孔子’,这也是古经典的一种研究。昨天他们写信到香港,要我一次讲完,第二次另讲一个文学的题目。我想读经问题正是广东人士眼前最注意的问题,所以我告诉中出大学吴院长,第二题何不就改作‘怎样读经?’我可以同这里的少年人谈谈怎样研究古经典的方法。”秀才与兵的对话本来已够生色,而胡适在文中又作描叙云:“我说这话时,陈济棠先生回过头去望着陈达材,脸上做出一种很难看的狞笑。我当作不看见,仍旧谈下去。”
讲演到底全部取消,也算胡适福命大,“在广州玩了两天半”,竟得安然离去。文末又抄存了几件极为“有趣的文字”,其中有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古直等分致粤桂军政当局请扣留胡适“径付执宪,庶乱臣贼子稍知警悚”的电报。
胡适对此次风波发表议论道:如果他讲演了,纵有最大辩才,也无非引起听众去思考一两个问题;而他之讲演不成,很可能引起人们去思考深广得多的问题。看来此论倒也不像纯是酸葡萄。
选文按写作时序编排,循读颇发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感。《归国杂感》之前尚有两篇是一九○八年十七岁时的少作;《南游杂忆》之后的三篇是作于同年和次年的旅行记和人物传记。胡适卒于一九六二年,自一九三六年以后的二十六年没有文章入选。编者在序言中说:“胡适后来依附国民党政权,反对人民中国,铸成晚年的大错;他这方面的文字不少,本书自当摒弃,毋庸多论。”只是因此未免稍杀了这本选集原来也许会产生的如当年《翼教丛编》曾经产生过的作用。或曰,胡适平生好写上卷书,此选殆即以其道报之。然则谓之“半选”,可乎否耶?
(《胡适散文选集》,易竹贤编,百花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年六月版,3.60元)
品书录
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