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回本题。由是观之,“绣春囊之变”并非一枝一节,而是牵动贾府全局或曰曹氏全书的悲剧大潮。是腐朽邪恶吞噬青春生命灵秀之美的悲怆大乐。浊浪排空,甚至把抄检大帅王熙凤一并席卷而去。抄检之前她“恃强羞说病”(七十二回)。一夜辛苦,扶病之躯身心很受了点折磨。次日,延太医看病后为之立“药案”如下:“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胃虚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主事当家的二奶奶似乎没有必要行贿送礼求医生开病假条而不理政务。“忧劳所伤”、“心气不足”,辨症施治,概属实情。如此说来,《王熙凤力诎失人心》,无待于《史太君寿终归地府》(一一○回),已提前兑现。“绣春囊之变”后,她已很难有令行禁止的威风气派了。说她“力诎失人心”,病在其次。主要是她在这场巨变中,已“辣味”全失,处处被动,事事被动,一切行动都要听类归仆妇奴才王善保家的指挥。因为她看到奴才背后那张可怕的无形之手,无影之拳。这真是英雄末路,不得不仰人鼻息,在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一场“玩笑闹剧”中扯旗挂帅,充当傀儡木偶大头目而脸面丢得精光。说到闹剧,又见曹翁巨匠手笔:空前未有之变的悲剧是以闹剧形式上演的;而闹剧却又写得如此从容大气,不苟言笑,不露讥刺,堂而皇之,宛如一出正剧。掩卷而思,心驰物外。宗法血亲大网络内相砍一幕幕活剧,不是大多属于以正剧面目上演的闹剧而酿造着数不尽的悲剧吗?吾先民苦此久矣!曹翁以性命与其咏歌的人生世相溶为一体而成此巨制伟构。文体的范式本身即为历史真实的范式。作品的艺术生命中流注着历史本体的生命。仰之弥高,远非构思神巧、文字佳妙所能道其万一。红楼读梦,也许应从此一或另外之大处着眼,方能见另番景色。即使就“闹”论“闹”,也是说不尽的话题,道不完的感慨,决非一个“闹”字了得。比如绣春囊之属,斗胆断言:宁荣二府自老祖宗起的男女主于户户有之。也可谓之“家家家庙”:是他们供奉之神物,精神的“图腾”。朝夕顶礼,较之对宗祠神主牌位,虔敬多多。而今一经“傻大姐”之手,遂成见不得人的祸祟,必欲兴师动众抄检之而后快。仿佛这伙荡妇淫棍全成了呆头呆脑“傻大奶奶”“傻大老爷”“傻大哥”“傻大舅”。伪善者用自己的手爪掀掉假面,撕碎纸冠,原形毕露。此“闹”之一。抄检目标一眼瞄定大观园。园内往的是寡妇孤儿、公府“娇客”,加上那位不男不女,亦男亦女的怡红院主人。此君无奇不有,抄他一下,尚无不可。到寡妇家、未嫁的大姑娘闺房里去抄检淫秽物品,真可谓匪夷所恩,自辱家门。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挑动屎坑大家臭。卑污目的必伴以卑污手段。此“闹”之二。无“哄”不成“闹”,没有起哄者小打小闹也闹不起来。说到赵哄,题目大了。吾我尔汝,未必没起过这样那样的哄。大庭广众,一贯正确;清夜自问,或有汗颜。过不责众,相忘于江湖吧。而今而后,安度晚年别再瞎起哄也就是了。这里只说“春意儿”闹剧中主要起哄者。王善保家的,奴才小人,紧跟主子,诚心诚意起而哄之。升腾无望,图点小利而已,不足挂齿。凤”丫头何等样人!嬉笑怒骂,俱藏杀机;粉面含成,千夫辟易。如今形格势禁,被掀到第一线做不光彩的恶人头。违心行事,有苦难言。只好说“可以理解”吧。王夫人貌善而心硬,生性愚而歹,懦而拗。智商与阿嫂伯仲之间耳。邢夫人打发王善保家的把绣春囊送到她这里,她只觉如火球般的手,竟不懂得把球原封不动踢回去请大伯子、阿嫂发落,却揣着丝丝冒烟的火球去责问凤丫头。人是并未找错。相对声泪俱下,足见心中都有个鬼。无可奈何,只得听从王善保家的提出的“治安策”:兵发大观园。可见她本是迫于大伯子、阿嫂声威而奉命起哄,相当勉强。有意思的是:王善保家的点了晴受的名,这位夫人心病诱发,精神大变,由起哄而转为主动出击。用她自己的话说,这晴受“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便是铁案如山的罪证。必须引用“清君侧”的老例,从宝玉身边除掉。晴雯,晴雯!固有招怨之由。在丫头们的世界中颇有点奴才大总管的派头。但决非巧言令色、狐媚惑人之辈。“寿夭多因毁谤生”,明明是代林姑娘受过而香消玉殒。怡红公子为之长歌当哭,潇湘妃子参与琢磨文辞,自非偶然。至于想从她箱子里以及整个大观园里抄检什么淫秽物品,幌子罢了。幌子者,旗帜也。于是我们便看到这面邢夫人据说是从傻大姐手里捞到的绣春囊,辗转到了王夫人手里变成驱灭淫邪的大旗而高高擎起,授与风姐率队出征。“城头变幻大王旗”,正是清除异己的绝招,杜塞众口的脏布。此“闹”之三。“闹”到这样的水平已够高的了。势所必至,理所必然,王熙凤挂帅始臻“闹”之峰巅。因为宁、荣二府,凤丫头是出了名的“妖精打架”健将,一路打将过去、打将过来,文武昆乱不挡。用贾琏的话说就是“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否则,下作如贾瑞怎么会想吃天鹅肉?足见她河海不择细流了。不仅此也。这位二奶奶还是“捉妖”专家。不久前便曾在自家房中捉到两个正赤条条打架的“妖精”:一名贾琏,一名鲍二家的。这样“打”、“捉”两项全能健将专家,到寡妇嫂子、未嫁小姑和表妹房里去“扫黄”。“闹”而至此,叹观止矣。吾将词穷结舌而无言。
再说下去,就是前面提到“玩笑闹剧”的玩笑二字。这场酿造了重重悲剧的闹剧其实是不出场的大人物精心设计的一个玩笑。只好再次借重“瑶池仙品”、“日边红杏倚云栽”,识见、才干、气概绝对群芳之冠的三姑娘一言。是她打了王善保家的老脸一记响声今尚可闻的巴掌。是她不卑不亢又派人打听王善保家的顶头主子会做何反应。次日,信息反馈就到手了:“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着他多事。”对此,探春一声冷笑、一针见血:“这种掩饰谁不会做,且再瞧就是了。”这样的话,局内人、局外人俱听得出抛着这个大“玩笑”的黑手从何处伸出。所谓欲盖弥彰是也。任何诠解,概属多余。只提个小小问题:众位看官!有哪位果真相信曹翁“纪实”之笔,有位“傻大姐”拾到绣春囊上缴邢夫人,以便她老人家来开这个大“玩笑”吗?究其实曹翁不过是听了邢夫人一面之词,并非“纪实”,而是“耳食”。盖“傻大姐”早被邢夫人以“打死”相胁,决然不会扩散“绝密”消息。如果咬文嚼字可以阐释“文本”,看官们兴许惊诧“傻大姐”之近乎子虚乌有。按:“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老祖宗赐名“呆大姐”,又叫她“痴丫头”。这是她的官名、大号。邢夫人在园门口遇见她,张口就喊的也是“痴丫头”。只是在邢夫人接过绣春囊后一变而为“傻大姐”了。不是邢夫人,而是曹雪芹运笔如魔棍,把她“点化”而成。此后,神龙首尾,俱未再见。突兀而来,突兀而去,只为扮演交囊与邢夫人这一过场角色。至于职司清洁工的“痴丫头”,其母乃贾母这边浆洗衣物的头目儿。母女两代皆干干净净专职从事清洗乌七八糟玩艺儿的劳动,不可妄声诬蔑。倒是“傻大姐”之名,令我想起那位“傻大舅”来了。因为他绰号“大舅”,使我《话说邢夫人》时,犯了错误,把他当成了夫人的“哥哥”。落实看去,原是“弟弟”。哥哥名邢忠,岫烟姑娘的父亲,才是真正大舅。“傻大舅”叫邢德全。音译“行得全”。意译“啥事全干得出”。排行应为“二舅”“三舅”。曹翁魔棍点化而成“傻大舅”。落笔之际心目中两“傻”是否重影叠印,不敢妄度。然南柯一梦,人生世相变幻无常。聊存一说尚可。强作解人,便贻笑大方。
当然,以“左性”“愚强”著称的邢夫人之智商,难有此绝活。大老爷贾赦将军,便属略施小计了。于是,话题又回到已一再言之的“相砍”之说。追本溯源,也许要从“四大家族”说申而论之。
一九九一年岁杪。冰冻雪封,水仙凌波,山茶含苞。长沙东圹。
朱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