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似曾相识,说不清楚。《庄子·知北游》“不游乎太虚”成玄英疏:“太虚是深玄之理。”又深又玄,哪能说清?张载(据说是唯物主义哲学家)提出“太虚即气”:“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张子正蒙·太和》)已是宇宙万物发生论。到文士诗人笔下,太虚又成了天空:“求仙鲜克仙,太虚不可凌。”(陆机《驾言出北阙行》),相当泄气,却是实话。“太虚生月晕,舟中知天风。”(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庐山》)不要管那么多,人间便是天上。理,论、诗,有无贯通之处?非我所能言。这里只是用为由头,并借钟书先生“青史传真,红楼说梦”吉言,用以妄说曹氏大书“一个指头”——其实“半个指头”也不到;吹九牛之一毛、求针眼大之小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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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之辨,诗、梦之说,《管锥》、《谈艺》,珠玉斑斓,发明实多。后学晚辈,断章取义,借以壮胆:“不可与说梦者,也不足与言诗。”(《管锥编》,95页)曹氏红楼为古今第一说部,前人多已言之。其说梦,当然也是言诗。其实,梦便是诗,诗也是梦;诗、梦一体,通于“太虚”。无梦,何处寻诗又哪来“太虚”?薛宝钗为香菱说诗,谊在姑嫂而主仆之间,话便十分直截了当:“原来诗从胡说来。”(四十八回,下同)依其性情,此言不会轻易为外人道。独传之秘,说尽古今中外诗学奥理。胡说就是撒谎。撒谎算不得美德。但谁也离不得。一天不撒几句,日子就相当不好过了。查考本义,实出意外:“谎,梦言。”(《说文》)许季重之释不知是否承自《吕览》之解:“瞑者目无由接也,无由接而言见:谎。”(《知接》)。许、吕二说,妙不可言;其间道理,百代可通。且听香菱向老师林黛玉汇报学诗心得如何说:“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却是有理有情的。”真、理、情,历代诗话精髓,均在此矣。梦也如此。“太虚”也应如此吧?故而宝玉不得不为之赞叹:“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三昧,就是那个“无由接而言见”的谎、梦言、胡说。“闻道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白居易《长恨歌》),说得太好了:虚无缥缈,恍兮惚兮;真假有无,不可接兮;不可接兮,若可言兮——诗兮梦兮,犹“太虚”兮。“太虚”之境的如此诗梦浑然,当然不可能所在皆有。于是遂有鬼才长吉“宝枕春云选春梦”奇句;经钟书先生拈出的“选梦”奇想。“芳溪密影成花洞,柳结浓烟花带重”(李贺《春怀引》);二百年来,多少人梦选“红楼”,诗幻“太虚”,揆其机枢似全在真假有无之间那份“无由接而言见”所兴发的审美愉悦。审美愉悦,听来玄乎,刨其根底,无非有血有肉大活人七情六欲的升华、诗化、梦化罢了。
真假有无之间,说不尽,道不清,简直近乎“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其<SPS=0280>生消长,损益转化,互替互补,亦此亦彼,几可穷宇宙万机、天人大道。曹氏雪芹于“太虚幻境”大石牌坊上榜书一联,便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你证我证,实难确解。只好不去理论。且说此联一见于甄士隐先生书房之梦,再见于贾宝玉公子秦氏香闺芳茵之梦。可谓郑重言之,金针度人,寓“毋失毋忘,仙寿恒昌”之意。盖大梦红楼,全在真假有无之间,无端无绪,浑圆一体,“太虚”而犹若“太极”。听说梦,便见自身也幻入梦中。当书看,不论自任何一页看去,也皆能渐成佳境,入梦入诗。顷读《读书》一期封底广告,知此意王蒙先生已先言之。虽未得其详,也不必多说。道声惭愧的是:我独独于专写“太虚”一回之大石牌坊前,经常发呆却步。或学步某些官员,遇到搬不动的“石头”,绕道而行,但为了弄清众芳历史问题而又惮于“外调”,只好“内查”,硬着头皮进去启柜开橱,翻阅正册副册,遥聆仙曲妙谛;有得即走,不敢久留。仙境之游,仙醪之饮,仙舞之赏,更不愿多多领教。至于在警幻仙姑以下众仙女前,愈感自惭形秽。何以故?自我感觉,说不明白。强词夺理以言之:酷好声色、耽于意淫、半仙之体的宝二爷,此时此地,都感到“甚无趣味”,以至“告醉求卧”,饰词逃席,况我辈肉眼凡胎伧夫俗子哉!一定要坦白从宽,只得和盘托出:曹翁经营大“太虚”,虽是未完杰作,已近天衣无缝;而于此小“太虚”处,偏偏少了些如梦如诗的魅力。“太虚”欠虚,“幻境”少幻。难拟上方仙境,倒似人间天堂。特别那位警幻仙姑,一脸又酸又辣青春寡妇相。颐指气使,简直叶赫那拉西太后的架式。板着面孔训人,道貌岸然讲“淫”。明明是自己看上了奶油小生,却弄出个什么“妹妹”打马虎眼。又是“兼美”,又是“可卿”,装嗔撒娇把自己摆了进去。黑酣温柔乡中,和宝二爷初试云雨的恐怕还是仙姑自己。宝玉虽“告醉求卧”,终于难逃仙姑掌心,胡里胡涂,受骗上当。“假作真时真亦假”,信然。
或曰:曹翁开宗明义不就明明说过”真事隐去”、“假语村言”、“贾雨村”言“甄士隐”吗?怎么弄成“假作真时真亦假”便成受骗上当、魅力大减呢?钟书先生一语破的:“《红楼梦》第一回大书曰‘假语村言’,岂可同之于‘诳语村言’哉?”读曹氏书,务必潜心体会钱氏读法:“高文何绮,好句如珠,现梦里之悲欢,幻空中之楼阁,镜内映花,灯边生影,言之虚者也,非言之伪者也,叩之物而不实者也,非本之心之不诚者也。”(《管锥编》97页)。细心寻绎,可作《红楼》“本体论”研读(当然不止于《红楼》)。质言之,胡说、撒谎、梦言,并不等于存心骗人的与“真”相反的“伪”。假语村言真事隐之“假”,本之于诚,骨子里真。“心之不诚”的“言之伪者”,是假冒“真”,伪装“真”。伪装剥去,假形毕露,是彻里彻外、彻头彻尾的“假”。此言如限定于贾雨村“这一个”,其名“贾化”,的的确确“假化”了。如果因此联想到贾府第一代,尊讳“贾代化”,更会哑然失笑:何其毒也!姑置之勿论。当然,偶尔一次“假作真时”、又自己拆穿“真亦假”,也会有戏剧性轰动,喜剧性效果。若再二再三,就成光说不练的假把戏。围观者或哂笑而去,或“告醉求卧”,大煞风景——以上几句,说走了嘴。用以与敝同行二三子闲聊“遗憾的艺术”,彼此心照,勉强凑合。不打破煮大锅饭那口铁锅,就无伤大雅。用来月旦曹翁伟构,实实亵读圣贤。死罪,死罪!
那就借机聊聊某种“遗憾”,即电影,又称视听艺术、第七艺术,口头禅是“遗憾的艺术”。生拉硬扯,似可称之为综合声光化电刺激感官而造出个“太虚幻境”的艺术。人类文明史上这一重大发明,足以造成非凡的“亲见亲闻”以至“亲历亲临”的现场效应,造成数以亿万计如痴如狂的影迷大众,造成时而大赚、时而大赔的市场机制,造成一代比一代谎洒灵气、神秘兮兮的电影艺术家。艺术家们挂在嘴边的机锋禅语就是“遗憾的艺术”了。以之自疚、自歉、自慰、自嘲、自诩或什么都不“自”仅仅“自语”者,率皆有之。如动真格的,聊起“遗憾的艺术”之最大遗憾、莫大遗憾、无可奈何的遗憾来,异口同声,人众皆知,莫过于这门艺术的“一次性”效应。名画、名曲、名作,一版再版无数版,魅力无穷,常赏常新,生命不尽。那怕一出正工老旦的《钓金龟》,既无情节,又无扮相,二人同台,一人硬唱,唱得老掉了牙,兴之所至,居然会引来满堂采声。而电影,没有一部不是要兴师动众大投入。有幸到了摄制组的敝同行们,一部片子下来,几乎个个熬得眼红黑瘦,脱皮掉肉。搞得好(搞得不好的不说了),首轮上映,观众满坑满谷,个个发疯入迷。制片人、艺术家名利双收,心满意足。天缘巧合,德才兼备,说不定赚个厅长局长干干,此之谓“艺而优则仕”,不为过份。——二轮、三轮如何,不用过问。当然,“一次性”,为时髦之一项。但作为艺术,一次性,实在不能不遗憾。试想:英格丽·褒曼、奥·赫本等等辉辉巨星,人们记得的是其本人天生丽质,倾城倾国;至于创造了什么角色,渐归忘川。艺术生命力竞赛不过小张义的娘、那位无名乡野老太,怎想得通?于是前几年便有三五老头儿,声嘶力竭地呼唤电影的“文学性”,即稍稍来点艺术的“永恒”。然电影姓“电”不姓“文”,岂非缘木而求鱼?一言以蔽之,电影艺术的独特生命优势,在于声光化电综合刺激感官造成的“逼真”;其轰动性的审美愉悦即来自逼真感。但作为艺术之一品,其长在“逼真”,短也在“逼真”。咬文嚼字以探艺:逼真,逼似、近似、极似于“真”而终“非真”。“非真”,未必即“伪”,总归是“假”。干脆承认“假的就是假的”,反倒“真”的可爱;弄好了,比“真”还真。电影是另一条道上的车,不走此路;非声光化电齐动员、强逼观众当场认以为“真”不可。“逼真”,又引出个“逼”以为“真”的歧义。电影的“逼真”是一门大学问,有成本成套的高深理论。所知有限,言多必失,藏拙为佳。或有问难:香菱学诗心得,不也有“逼真”二字吗?答:她说的是“想去却是逼真的”。电影要的是“看”去“逼真”。一想一看,差异所在,轩轾可见。万物之灵,当然要灵于看,更要灵于想。假语村言,将真事隐了,不算特异;特异之处是隐了又诱发你去想:想像、联想、幻想、狂想;总而言之,胡思乱想。或者说,正因将真事隐了,“目无由接”,这“而言见”的假语村言,才营造出一个无限广阔的精神空间,可以大想特想,任心身解脱,灵魂翱翔。毛泽东诗词名句:“今日得宽余,”宽余,固指“胜似闲庭信步”的万里长江,更指“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广阔精神空间,才能发出“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此等把滔滔长江与历史巨川、瞬间与永恒、个体与群类化而为一的千古浩叹。而电影以“逼真”见长,营造出的精神空间,便不够“宽余”,不够“自由”。“身有彩凤双飞翼”,飞也飞了,不得高远。“坐地日行八万里”,才有酣畅淋漓。“心有灵犀一点通”,通也通了,未能贯通。“巡天遥看一千河”,方是羽化登仙。这样的审美愉悦,方进入了梦化、诗化的化境。“横空出世,阅尽人间春色。”此句所言“人间春色”是为至要。盖不论精神空间如何宽余,如何自由,空间其实并不“空”。“甄”老先生始终恒守其位。正所谓“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悟的结果就是用经过淘洗的更加清彻明净的目光返观本体;艺术的审美愉悦升华而为思辨之美。美神之冠,明珠如斗,光被当代,辉耀千秋,或其在斯?红楼大梦,一大“太虚”,当之无愧。其间深玄,也许要作更多探讨。——越扯越远。回头看电影这一“太虚”是少了些“宽余”,也难得充分“自由”。移之说红楼中小“太虚”,不知是否得当。若或老眼昏昏,看花了眼,只好自责难解“其中味”了。
那就抄一条《参考消息》(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二日)文章,以为余兴吧。题目“做梦为什么是必须的?”警句是:
“夜里人们大脑中的幻觉就象每天的面包一样重要:没有
梦,我们都会发疯!”
石破天惊?危言耸听?我们不怕。因为我们已经疯过了。何况我们的精神空间又有一部不烂金身的“红楼之梦”。
辛未大寒日。冬阳如春
朱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