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中寂寞,恰与一套《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厮守,便时时翻翻。一翻,竟翻出了滋味。比如《诗》条(第七卷第239页),写法和提法都有新意。首先说:“诗是一种特殊的运用语言的方式。”这话说了也白说,但又不得不说,因为下文对“特殊”作了解释。接着说:“也是语言的原始形式。自从有了人类历史,就有了诗。”这就有点意思了。它立刻使我想起清人阮元的《文言说》,阮氏认为,古人以言传事,为了便于记忆,便以诗言之。如果此说成立,那么人最初的语言就是诗。再如,维科在《新科学》里力证“人类的儿童”原始民族只会形象思维而不会抽象思维,所以原始文化,包括宗教、神话、历史乃至各种典章文物和语言文字,无一不是形象思维的产物,因而都带有诗的性质。由此可知,我们大家若干个几生几世之前,都曾“诗人”过,诗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下面说了关于诗的起源的假说,“比较流行的假说是,诗最初起源于祈求丰收的祷词”。幸亏加了“假说”二字,不然我的疑问就来了:1.该书在《语言》条(第九卷第236页)中述及语言起源时,只说了《圣经·旧约·创世纪》中亚当在上帝指导下为万物命名的故事,以及公元前六世纪埃及法老普萨姆提克判定弗里吉亚语为人类最古语言的故事,而没有特别提到这个说法;2.如果这一假说的前提是诗产生于语言之后,那又本条自违;如不自违,那么判定先民说的第一句话也就是第一句诗只能在祈求丰收时说,也嫌武断。众所周知,先民不聚集在一起无法生存,而聚集在一起的第一件事便是集体劳作,集体劳作时发出的“杭唷杭唷”之类的声音为什么不可以是约定俗成的第一句话和第一句诗呢?可见在这里,“假说”二字下得极稳妥。下面便精心选用了几种关于诗的定义,且多是诗人说的相当精当的话而不是诗论家爱说的冗词。“有人说,诗就是诗,因为它给人以特殊的视觉和听觉,而这种视觉和听觉作用又是互为因果的。这种定义十分简单空泛,但不无道理。”头一句,简直像某些现代派诗,如说“我就是我”之类。然而,听视互为因果说,却体现了“诗乐”或“诗诵”合一之时,诗的整体效果大于部分之和的美妙。真正的诗或“原型”的诗是不能只看不“诵”不“唱”的。仅写只供看的诗,不说是堕落,也是一种损失,所以此说“不无道理”。下面说:“法国诗人瓦莱里说,散文是行走的,诗是舞蹈的。美国诗人弗罗斯特说,诗是散文言所未尽之处;人有所怀疑,则用语言去解释,用散文解释之后,尚有待解释者则须由诗来完成。这可说是诗的最近乎精确的定义了。”诗作为“特殊的运用语言的方式”特殊在哪里?此时已渐见明朗。一是它有特殊的视(形象)、听(音韵)综合效果;二是它的思维可以跳跃;三是它能言也必言散文所未尽言。按照一般辞书的写法,纵使行文活泼如此,到这里也该板起面孔把上述一、二、三点概括进去,来一个长得令人又敬又怕的句子打住了,收尾了。然而,作者还要举例,且边举例边深化。它选择了“变老”这个主题,举了两个例子。一个例子是泰勒的散文《生物定时炸弹》,用说明文的形式写了人变老过程中自然的、物质的、可以度量的特点,如从三十岁——九十岁,肌肉重量下降若干,神经纤维减少若干,大脑重量下降若干等等。一个则是艾略特诗《四个四重奏》中的一段,用冷峻而又悲怆的情调写了迟暮之年空幻、漠然、自悔的感受,以此说明散文与诗在情调、步调、注意所在等方面的不同,特别强调诗要注意“这个过程对于经历者的意义”。这样一来,诗与散文的区别就更明晰了。不过,据我理解,此处有两点对中国读者来说,似应进一步诠释:一是这里所说的“散文”应是我们认为的广义散文中议论文、说明文那一类,而不包括富有诗意的抒情散文,因为抒情散文未始不可以传达论说文不能传达的对生命过程和意义的细腻感受。二是这里突出了诗的注意点是要传达对生命过程和意义的感受,这恐怕不大能被我们所接受。然而,这个提法也应引起我们的重视。德国不是有一派哲学既被称为诗化哲学,又被称为生命哲学么?他们的哲学著作并不是用诗的形式写的,只是因为他们探讨的对象——生命本身就是一首永远也说不完、道不尽的奥秘的诗,而他们探讨、诠释这个对象时,既不愿也不能用冷冰冰的、经院式的论说方式和语言,所以他们的哲学才被称为诗化哲学。在这里,诗和生命是一对孪生姊妹。即使我们不能接受只有传达生命感受才是诗这个说法,但是,将生命和诗互涵,不说可以提高我们的精神层次,也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视角。接着,为了分析诗的形式特点,作者还列举了英国诗人吉卜林为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一个士兵写的一条墓志铭,通过细读法分析了它的外部形式、明显外部形式、常规形式、虚拟形式、包含于虚拟形式中的现实形式、隐喻形式、语言形式等等。至此,作者言犹未尽,还饶有兴味地讲述了荷马《奥德修记》第四卷墨涅拉俄询问老者普洛透斯的故事,以说明诗必须询问永远得不到满意解答的人生之谜、诗要表达想到而未能充分表达的东西、诗中既要有对客观事物的悲怆思辨,又要给人安慰、给人希望等道理。这真是用诗化方式和诗化语言写关于“诗”的辞条。
遥闻国内编辞书成风,这并非坏事。但是,既云辞书,又往往为名家主笔,众志成城,总希望第一要经得起查对,最好还要耐得住阅读、咀嚼、品味。《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风行多年,并非浪得虚名。学习人家,把书撑大,变厚,均非难事,只是“质量”一事,不易过关。质诸国内编辑辞书等身的专家,以为然否。
于布拉柴维尔
抒臆集
程亚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