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家与作家是否能兼于一身,回答大多是否定。学者小说虽为人称道,却很难做到。又要保持学养,又要保持灵感,谈何容易。中国许多作家向来自称不爱读理论书,在英国,大多数作家或许也是这样,但却有两位比较著名的例外,他们曾是同事,又是好友,文风相近,被誉为学院小说的双子星座:一位是马尔科姆·布兰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另一位便是本文要谈的大卫·洛奇(David Lodge)。
洛奇是伯明翰大学英文系的教授,以研究结构主义、巴赫金,小说理论及写作技巧而驰名西方批评界,也曾以主编的一部《二十世纪文学批评》而蜚声中国(不知下卷是否出版?),而在普通英国人心中,他更是位好玩的作家,文学故事轻松幽默,虽常常也不免掉掉书袋,显显学问,借主人公之口谈谈(或嘲讽)文学批评,但绝非冬烘之辈,亦不艰涩难懂,他的小说虽不多,但本本都能随时拿起,一气读下,上班族们常常携着他的书,在火车上,在地铁上,站着读、坐着读,即便只有三五分钟,也能从他的书中笑出声来。
洛奇的小说创作与理论研究历来同步进行,两种著作交叉出版,理论著作虽总是跟在小说之后,但每本只晚一两年,如《大英博物馆倒塌》(一九六五)之后有《小说的语言》(一九六六);《走出掩体》(一九七○)之后有《字谜作家》(一九七一);《变换地方》(一九七五)之后有《现代创作方式》(一九七七);《你能走多远》(一九八○)之后有《与结构主义合作》(一九八一);《小世界》(一九八四)之后有《写作》(一九八六);《好作品》之后有《巴赫金之后》(一九九O)。去年,他的新小说《天堂消息》再次畅销书榜上有名,而在《独立报》周末副刊上连载的《小说的艺术》便于今年十月结集同时以精装及平装本登上书架。
洛奇写小说,是凭才气而非情感,他的笔下没有动人肺腑、大悲大苦的故事,人物也没有惊天动地、震撼鬼神的行状,读他的小说,既不需捶胸顿足,也不会潸然泪下,只需会心或畅怀的笑便可。他以精绝贴切幽默智慧的语言取胜,故事多取材于周围的日常生活,学者所能经历的一切尽在笔底,洛奇的“小世界”中便也不免多以知识分子为主角,以学院生活为背景。
在英国,知识分子向来是边缘人物,给人的印象总不免是浪荡街头、买醉买笑,穷途潦倒、古怪异常;同时,他们又不入俗于庸碌生活,观念时新,幻想奇突,幽默有趣。与世俗既相异,便有矛盾,知识分子最集中处是校园,被人称为象牙塔,更被人称为城堡,这城里知识分子与城外百姓间的冲突便屡见不鲜。一切便如牛津大学古老的建筑,朝外的窗子一律窄小且有铁栅,朝内的窗子一律宽大明亮别有洞天,据说其原因便在于老日子里市民与学生常闹矛盾,因为学生没钱吃饭便去城中乞食,市民心肠硬,学生自然是乞而不得便偷之,矛盾闹大了,市民便来攻打学校,校方只得将学校建得如城堡般加以守卫。洛奇虽不是牛津仔,但却也算城中人,他的作品中最著名的要数雷明顿三部曲:《变换地方》,《小世界》,及《好作品》。雷明顿,伯明翰也。前两部的故事集中在校园,反映城中人的生活及矛盾,事业及爱情,而在第三部中,洛奇试图摆脱校园小说的模式,斗胆把笔伸到城外,自然也就伸进了城里城外的冲突中了。
《好作品》可以算是洛奇最出色的一本书,男主角是年近五十的机械厂厂长维克,刻苦能干实用第一,家中有褪了色的妻子和三个颇不争气的孩子;女主角是三十出头的女博士罗宾,她是雷明顿大学的临时讲师,出身书香门第,不知校园外世界,独立而才华横溢,研究十九世纪英国工业小说及女权批评,有一位若即若离先是书生后卷入商界的男友。这两位性格迥异浑身不搭界的人物被所谓“工业年计划”硬扯到一起,为了增进大学对社会的了解,拆除城墙,罗宾被派到工厂去充当维克的“影子”,每周必须跟随他一天,为期一个学期。维克这位绝对实用的大男子主义者原本便对只会高谈阔论写无聊文章的文人看不顺眼,更没想到“影子”又是位倡导女权的年轻漂亮的女博士,社会与校园的冲突一触即发,二人见面自然是一场场口舌交锋。罗宾虽不懂经营,却以人文学者的同情心对工人恶劣的生产环境深为关切,并对车间中到处张贴的裸女正大加攻击,当她抱打不平干涉工厂内政差点引起工人大罢工时,维克便以利益受损的市民之态夜袭女博士“城堡”书斋,罗宾没关门守城,却以柔克刚,缓解了矛盾,结果是维克发现自己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位独一无二的女博士,市民被学院征服,但征服者却是无心。在罗宾解构主义的头脑中,维克撕心裂肺的爱情表白只是语言谬误而已。语意分析的劝说无效,罗宾只得到处躲避,但城门已开,逃何容易,维克向上级要求再续工业年计划,但形影关系相反,他自荐下放学院,随罗宾读维多利亚小说及商籁。正在不可开交之时,洛奇笔峰直转,工厂被卖,维克被辞,对罗宾云里雾里的爱情奇异消失,与妻儿团聚。同时,罗宾得美国大学高薪聘书,又得一笔意外遗产,但她甘留英伦受清贫,又将遗产借给维克开办新企业,最终学院市民关系和睦,各得其所。
泰瑞·伊格尔登曾批评说此小说的结局不该是理想化的皆大欢喜,因为当今社会已不是维多利亚时代,自由知识分子的结局只能是悲剧。然而洛奇似乎更懂得读者的期待心理,他对主人公一向宽宏大度,特别是对他笔下的那些初露头角的年轻知识分子,洛奇总是优柔有加,从不忍心对他们大加挖苦,更不忍心让他们永远倒楣,总是有份意外的欣喜在结尾的拐角处等着他们,最典型的要算《大英博物馆倒塌》,主人公亚当一天中可谓是“上刀山下火海”,“出生入死闯关东”,被折腾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但他的妻子最终没有怀孕,他不必再为第四张小嘴巴担心,还能继续他的研究生生活。新书《天堂消息》中,伯那德·沃尔什也是这样位幸运儿。
伯那德原本是位神父,因一时动了凡心而辞去神职,婚没结成,还俗之后亦无着落,只得在雷明顿的一家小学院中教授神学糊口,住在学生公寓里,无家无业背时不景气,典型穷酸书生。故事开始于希思罗机场,伯那德陪年迈的父亲夹杂在一群五花八门的观光客中前去人间天堂夏威夷看望离散多年的垂危的姑姑,以解父亲与姑姑间几十年来心中的结。一路上老沃尔什笑话百出,而且刚抵天堂,便因不懂与英相异的行车规矩被幽兰达的车子撞倒。伯那德奔忙于姑姑与父亲的两家医院间,呈奉着无私的爱与关怀,同时又因车祸与幽兰达颇有交往,渐生感情。幽兰达如同罗宾,是洛奇小说中惯常出现的独立不羁而又美丽性感的女性形象。到了最后,姐弟间再无隔阂,姑姑安然辞世,伯那德更是双喜临门,得到的那笔遗产足以让他成家,而幽兰达的来信更是真正的天堂消息。
从《天堂消息》中我们能看出,洛奇小说创作的两个方面,一是知识分子的生活,另一个方面则是宗教。洛奇是罗马天主教徒,虽不像格雷厄姆·格林和伊夫林·瓦欧那样常被人称为天主教作家,但却也每周必去教堂,深深陷入天主教代代相传的刻板教条与世俗的道德伦理所形成的矛盾之中。他自称是边缘化的天主教徒,更着眼于现实生活。《大英博物馆倒塌》对天主教不许节制生育这一信条大加嘲讽,《你能走多远》中,他直截宣称“在六十年代,地狱消失了”,到了《天堂消息》里,他更进一步否定了来世,伯那德一家崇信天主教,但老沃尔什那贴身戴着几十年未曾摘下的圣像无论如何通不过机场的安检门,在现代化的机器前它非得摘下不可;伯那德与弥留之际的姑姑又有大段大段的关于来世的讨论,探讨的结果是:来世只是驴子前悬挂的那根胡萝卜,无罪是骗人而已,人们应该关注于现世的言行,助人为乐,天堂自然会降临人间。
值得一提的是,在《天堂消息》中,洛奇还充分运用他所精通的各类写作技巧及叙述手法,表现另外几对天堂客们的假日生活。从机场迎候的旅行社工作人员的眼中,洛奇一一介绍他们,着墨不多,却将各人脾气性格勾点妥当;之后,运载老沃尔什的横穿火奴鲁鲁的救护车经历了他们在天堂胜地第一天所做的一切;而那一束寄给朋友的明信片和信札,则将各自的故事推展开来,披露了一曲心酸,数番艳遇,几多苦衷;最后的一场告别酒会给每个故事一个完美结局(除了伯那德),新婚者隔膜逍遁,独身女乐遇郎君,“陪葬者”喜得解脱,少年人终成英雄。中产阶级众生相活脱脱呈现,虽只是伯那德故事的背景,却满台是戏,而洛奇那支笔峰回路转,变化多端又不露痕迹。
在洛奇的日子里,伯明翰大学不仅以文学理论驰名,更以教授写作技巧而著称,洛奇的新理论书《小说的技巧》便是拆碎小说七宝楼台的札记。全书共五十篇,涉及小说创作的每一个方面,出入阅读、创作、批评、美学理论等各门类之间,将小说创作的招式一一破解。首篇是“开头”,末篇是“结尾”,中间四十余专题,如“人物介绍”,“姓名”,“过去”,“对话”,“文本交叉”,“非虚构小说”,“不可信叙述者”之类,每篇都先举二、三段作品为例,而后加以分析,所举之例面极广,从古至今几乎每一大作家都在其列,而分析又是深入浅出,明了易懂,颇似《文心》之类,属入门之作。“一朝为师,终日为师”,洛奇在序中这样写道,他已于五年前从教席上提早退了休,专心从事创作,但看来是习性不改,出得城外,便将市民大众化作了学生,虽说牛津大学和牛津城的关系依然不好,但市民们的涵养好多了,更何况还有一些如维克般愿受教育的城外人,于是,《小说的艺术》平装本卖得很快,在非小说类的畅销书中也榜上有名,而地铁中竟也有手捧此书阅读的。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四日
David Lodge:Nice Work,Secker & Warburg 1988 pp384;Par-adice News,Secker & Warburg 1991 pp369;The Art of Fiction,Secker & Warburg 1992 pp224.
恺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