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是一部历史,每块墓碑后面都隐藏着一个难以为世人知晓的秘密,那么,别尔季亚耶夫究竟给世人留下了什么,引得无数无论是欧洲美洲还是东方古国的后人,在他的墓碑前驻足沉思,留连忘返呢?他有过什么样的人生,他追求过什么,为什么而奋斗过,他曾经是怎样一个人,他又作为怎样一个人保留在历史的感光板上的呢?《认识自我——哲学自传试稿》(莫斯科,一九九一年版),为我们提供了答案。
别尔季亚耶夫一八七四年生于基辅一世袭贵族家庭。从小生活在优裕富足的生活环境中,家中结交的也多系宫廷显贵,他十四岁上就读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和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第一个对他思想启蒙影响最大的哲学家是叔本华,唯意志论给他的哲学思想打上了永不磨灭的烙印,悲观主义以及关于经验现象世界是非真实的观点与别氏可说适相吻合。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有一次,忽然一个念头跳入他的脑际:“就算我不懂生命的意义,但探索意义本身就已经赋予生命以意义了,为了探求这个意义,我愿献出我的一生。”(第84页)别尔季亚耶夫终身信守了这一誓言,他的一生是实践这一誓言的生命过程。正是从那以后,别尔季亚耶夫开始更加自觉地投身于哲思的王国,在精神的领域驰骋。在人类日常生活和内在的精神生活之间,别尔季亚耶夫更看重后者而鄙薄前者。他认为精神现实是第一性的,是人所以存身世间的第一要义,而外在现实,即历史和自然世界等所谓客观世界,则是反映后者的第二现实。“生活是灰色的,而理论之树常青。”(第54页)别尔季亚耶夫不讳言自己具有这种“唯灵论”倾向,认为这是通向自由哲学王国的必由之路。别尔季亚耶夫精神探索的视野之广阔,令人惊叹,他一生在不同的时期中,曾先后接受过各种哲学流派的洗礼,善于从各种有时甚至是相互对立的观念体系中汲取营养以丰富和充实自己。对他影响最大的要数康德,康德对于现象界和物自体,自然和自由的区分,以及康德认为每个人应以自身为目的,不允许将人当作手段的观点,成为决定别氏哲学基本趋向的主要因素。但他与康德相反,反对义务道德而主张心灵的吸引,反对所谓绝对命令而主张一种与普遍必要性道德敌对的个人的独特道德。别尔季亚耶夫始终认为马克思是一位天才,他完全同意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对马克思青年时期的人道主义更是崇仰之至。他青年时代甚至一度被认为是基辅社会民主党委员会的思想领袖。这对于一个始终以唯心主义为思维特征的思想家来说,多少使人感到奇特。
别尔季亚耶夫尽管饱读群书,但他的哲学思想,主要不是出自书本,而是来自他的生活经验和创造性直觉。他一生经历两次战争两次革命,终身追求自由而却偏偏生活在一个最缺乏自由的时代,追求个性却生活在一个最看重集体理性价值的社会中。他始终处于思想斗争的前锋,始终与时代保持一种对话性联系,正是这一点,赋予他的哲学以勃勃生机。别尔季亚耶夫认为认识不能没有情感:“精神的太阳绝非麻木不仁。”(第395页),认识是理智、精神力量和创造意志的总和。“哲学是对智性的热爱,而热爱就是一种情绪和感情状态,哲学认识的来源是整个精神生活和精神经验。”(第94页)“可笑的是有人以为斯宾诺莎是用几何学方法取得自己的认识的,斯宾诺莎哲学认识的来源如任何真正哲学家一样,是直觉。”(第86页)
别尔季亚耶夫对充斥世界的恶,有一种强烈的感受,这成为他最主要的直觉之一。陀斯妥耶夫斯基及其笔下人物伊万·卡拉玛卓夫,对别尔季亚耶夫哲学思想的形成具有巨大影响。别尔季亚耶夫终身致力于与恶斗争,与整个以堕落了的自然,社会和人的面目出现的世界为敌。这种斗争构成了他创作生命的神经中枢。别尔季亚耶夫的堕落说不同于基督教教义,他认为自然之恶不仅表现为生存斗争的残酷、痛苦和死亡,而且还表现为命定的必然性和不自由。这一事实构成了物质的本质。按别氏的理解,精神等于自由和革命,而物质则代表必然性和反动,哲学就是人类欲要挣脱必然性的束缚,摆脱世俗性。由此而走向彼在的一种最强烈的激情、最深刻的哲学永远是形而上学的。有着心灵自由之无限可能性的人,被抛入了一个盲目的、机械化了的世界中,被这个世界所奴役窒息。“哲学就是为了无限而与有限进行的一场斗争。”(第93页)人只有在精神自由即哲学中,才能克服“时空界限”,达到神人同一的崇高境界。在世界的客体性中,恶向人们表现为物或客体的集合,但这仅只是我们原罪感的一个噩梦。真正真实的只有主体,亦即精神自由,摆脱世界或物的统治,乃是人类生活的目的和生命的意义。别尔季亚耶夫为了正义,痛苦和全能天道信仰而战斗的无神论者深表同情。别尔季亚耶夫也信仰上帝,但他只信仰那个在创造了世界之后,为了给造物以自由而放弃了全能主宰地位的上帝。上帝之爱体现在他怜悯那些因滥用自由而痛苦的人们。具有怜悯心的上帝使得人对上帝之爱的报答成为可能。但上帝又并非无所作为,无动于衷。他在世界中通过人来行动,他鼓舞人并给人以神赐。但神赐并非无可避免的,人可以否定它或遵循它;但如无神赐无上帝,堕落的人是无能为力的。他在世界上的作为是没有希望的,别尔季亚耶夫深信人神合作,相信人神合作说。天国代表人类的终极理想,但天国不光靠上帝,而且也得靠人的努力,才能建成。别氏的宗教哲学因而不光是一种关于上帝的学说,而且更多地是一种关于人的学说,即神学人类学。“不光人不能离开上帝而生活,上帝也不能离开人而生活,这是爱的秘密,是爱人者对被爱者的需求。”(第179页)
人所具有的宗教价值在于,尽管他堕落了,但他身上仍然具有神性即“神的形象”。它存在于人的精神之中,存在于“我”或个性之中。人的肉体和精神被窒息于堕落了的自然之中,并受其奴役,但人的精神或个性却仍不失为自然的载体。别尔季亚耶夫并非如柏拉图主义者一样,鄙薄肉体,因为肉体本来就是为了向外表现精神而创造的器官,但别尔季亚耶夫更感兴趣的是人的精神。他的宗教命题包含有四个相关概念,那就是:个性,精神,自由和创造。他一生著述活动就围绕着这条主线展开,这从他主要著作的标题就不难看出:《创造的意义》,《自由精神哲学》,《论人的使命》。
按照别尔季亚耶夫个人的理解,个性(ЛИЧHOCTЬ)与特性(ИндиBидуалЬноcTЬ)有显著区别。特性是不可重复的特殊特征的集合,属于自然世界,并从自然世界中获得奴性和死亡性。别尔季亚耶夫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敌人,但他却喜欢把自己的理论称为个人主义哲学,而个性则为人身上精神创造和自由的本质。
别尔季亚耶夫把精神同精神—肉体的人对立,正如把自由本质同必要性王国对立起来一样,但他并未把精神的表现局限于宗教生活领域。认识,艺术和人际关系等等,都属于精神领域,哪里有自由,那里就有精神。
然而,自由只存在于天国。在我们的生活中,只有自由的闪光,和从自然世界奔向自由的冲动。在同自然奴役的斗争中,人拥有上帝作为自己的领袖和鼓舞者,但人的自由即使在他同上帝的关系中也能得到确认。别尔季亚耶夫认为神示不是什么外在权威,而是一条自由选择的道路,它与个性经验和最高需求吻合,别尔季亚耶夫不愿作哪怕是上帝的奴仆,他仇恨和鄙薄各种奴性敬神形式。
别尔季亚耶夫的自由是形而上的。他的这一理论来源于十六——十七世纪的德国神秘主义,这种理论相信有一种东西比上帝更原始,更具有本体性,神性,神的世界先于上帝本人,而深渊先于神<SPS=1284>。深渊包含一切可能。因此,深渊即纯粹自由。换句话说,自由不是上帝创造的,上帝自己也是从自由中(不是在时间序列中)产生的,尔后上帝又从自由中,从潜在包含有万有的虚无中,创造了世界。正因如此,自由构成了世界和人的基础,而这自由不仅对善而言,对恶亦如此,别尔季亚耶夫以此解释了两个问题:一是恶在世界上的存在,从而使得神正论成为可能。二是确定了人不仅在其对世界,而且在其对上帝关系方面的自由。”宗教不是人的受制约感,而是人的独立感,如果没有上帝,那么人便只是一种完全受制于自然和社会,世界和国家的生物,如果有上帝,那么人就是一种精神上独立的生物,而对上帝的关系就不是人的制约性,而是人的自由,上帝是我的自由,和我精神存在的尊严。”(第177页)
别尔季亚耶夫的创作观同样不同凡响。创造是人生在地球上的目的,也是上帝创造人的用意所在。原罪并未剥夺人的使命,因为它保留了人的自由。如果可以把基督教称为拯救宗教的话,那么这种拯救是通过创造实现的,而不仅仅通过禁欲的赎罪。别尔季亚耶夫并不否认禁欲是自我教育的一种手段,但反对把它抬高到以手段取代目的的地步。有罪的人同样可以创造。原罪歪曲了人类所有的创造物,但却并未贬低它。
原罪不是使创造,而是使创造物的完美不可能实现。任何创造,在堕落世界的条件下,都注定失败。对于别尔季亚耶夫来说,其中最主要的失败在于创造的客体化,亦即创造沦为受必然规律支配的产品或物。书籍,油画和交响乐等等,都是速朽的,它们都命定经受世界的承重:他们只是远距离的贴近或吻合创造者关于自由思想和生活的理想。我们的行为和我们所创造的社会制度,更具有客体性,亦即更不自由。创造的热情在冲动中即会冷却,而冲动本身又会成为创造的障碍。这也就是说,重要的不是创造活动的结果,不是艺术作品或思想,而是创作过程。
别尔季亚耶夫既然知道完美是不可企及的,因此,他在写作中也就不追求任何意义上的完美。他不相信思想可以不包含矛盾,也就不大在乎语言表述方面表层上的不协调,但在内在的深层次中,他可以说是始终忠实于自己的。如果把他的写作风格比作一座芜杂荒废的菜园,那么从这个菜园中,也不难发现有益于我们的美果佳蔬来。
然而,在这本以自我为审视对象的书中,别尔季亚耶夫是否给他最终的思想以比较完整准确的表述了呢?试看他是怎么说的吧:“思想必须得到表述,人应当完成这个活动,然而,思想一但被表述,即成谎言,这在一定意义上又是确定无疑的。多么想表达自我而这又是多么难以做到呀。我写作的时候是很轻松的,我的思想总是能自然地采用一定的语言形式。然而,在创作冲动,最初的直觉和客观思想成果之间,悲剧性的不协调总是永远存在着。”(第295页)
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三日于俄罗斯纳霍德卡
(Н.А.БЕΓДЯЕВ:САМОПОЭНАНИЕ,МОСКВА,КНИΓА 1991)
张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