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愁生陌上黄聪曲,梦远江南乌夜村。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SPS=0833>大道王。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
东风作絮糁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扶荔宫中花事尽,灵和殿里昔人稀。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往日风流问枚叔,梁园回首素心违。
桃根桃叶镇相怜,眺尽平芜欲化烟。秋色向人犹旖旎,春闺曾与致缠绵。新愁帝子悲今日,旧事公孙忆往年。记否青门珠络鼓,松枝相映夕阳边。
这四首“秋柳”诗是王渔洋的代表作,他自己也非常得意,在《菜根堂诗集序》里说,“顺治丁酉秋,予客济南,时正秋赋,诸名士云集明湖。一日,会饮水面亭,亭下杨柳十余株,披拂水际,绰约近人,叶始微黄,乍染秋色,若有摇落之态。予怅然有感,赋诗四章。”又在《渔洋诗话》里说,诗成后,“一时和者甚众。后三年官扬州,则江南北和者前此已数十家,闺秀亦多和作。”可见这四首诗的煊赫与影响之大。渔洋的诗论是“神韵”说,这四首诗可以说是他的创作实践。其实这正是三百年前的朦胧诗,诗意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难怪后来异说纷起,直至清末,辨析未已,就耳目所及,就有关中屈复的《王渔洋秋柳诗四首解》一卷(乾隆刻);东莱李兆元的《渔洋山人秋柳诗笺》一卷,(嘉庆己卯)附第三首补笺;王祖源的《渔洋秋柳诗笺》一卷。天壤阁本。俱未见。手边的两种是曲阜郑鸿的《渔洋山人秋柳诗笺注析解》(同治刻)和淄川高丙谋的《渔洋秋柳诗释》一卷(光绪十四年刊)两位作者都是山东人,与渔洋同里,虽然时代较晚,但据以立说的则是阮亭后裔和同里晚辈口耳相传的旧说。
郑鸿据渔洋后裔王超峰“亲承家学,确有所本”的传说,以为这四首诗是吊明亡之作。高丙谋则反对此说,据新城王氏外孙朱晓村之说以为“注释家以其多引用金陵故事,白下门、乌夜村等字样皆以为思明而作,每句皆援引前朝事迹以实之,未免失于牵强。”他的意见以为《秋柳》四章“盖为郑妥娘作也。妥娘福王府中旧歌伎,随至南都,鼎革后流落济南。”渔洋结社明湖,妥娘偶在座中,有姊妹二人,“其一必寇白门也”。这实在比旧说还要更为牵强。江庸《趋庭随笔》据徐嘉《顾诗笺注》所引黄葆年说,也认为是为妥娘作,江庸说,
“案钱牧斋《金陵杂题》云‘旧曲新诗厌教坊,镂衣垂白感湖湘,闲开闰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娘’。自注:‘郑如英字妥娘,秦淮四美人之一,诗载《列朝诗·闰集》,今年七十二矣。’牧斋此诗作于丁酉之前,决无此时尚流落济南之理。”驳此说极有力,至于拉上寇白门,更是无稽之谈。吴梅村《赠寇白门》诗序说,“白门故保国朱公所蓄姬也。保国北行,白门被放,仍返南中。秦淮相遇,殊有零落之感,口占赠之。”看来寇白门在短期离开之后,仍旧回到南方,留居秦淮河畔,岂有在济南偕郑妥娘同在明湖酒座之理。白门年岁不详,但她是妥娘的后辈,年龄相差颇大,最多也不过中年,竟与七十余老妇同出侑酒,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两种说法虽然针锋相对,但同样摆脱不开“白下门”一类的暗示,不得不承认诗意总与南明弘光一局有关。诗中屡说福藩旧事,明点“洛阳风景地”,都是绝无可疑的显证,那么,“吊明亡之作”应该是说得通的。江庸还介绍了王祖源的释解,“王祖源莲塘者,廉生祭酒懿荣之父也,其《渔洋山人秋柳诗笺》云,李兆云以为此诗乃吊明亡之作。第一首追忆太祖开国之时,白下门三字点明其地,残照西风已隐写一亡国景象。后三首皆咏福藩近事也。又云第二首为福藩作,第三首为南都遗老诸公作,第四首专为福王故妃童氏作。……”使我们得知李王两说的梗概。江庸是不满意其句句事事比附的,以为阮亭不过是“随题抒写,未必果有用意”。但原诗总不能不有个主题,因为不能也不敢直说,所以才用了那许多典故,弄得迷离惝恍,使猜谜家得以大显手段,赞誉者固然多有,贬斥者也不乏其人。昭文吴蔚光(乾嘉时人)《素<SPS=1444>堂诗集》中有一首诗题就说,“渔洋秋柳诗风调神韵,固自绝佳,而隶事颇泛,当时震于威名,至以初写黄庭恰到好处为比,后又訾毁太过,皆偏私也。”倒是持平之论,也可见在一片叫好声中,也出现过一些严厉的批评,虽然这些反面材料大抵没有保存下来。手头没有赵秋谷的《谈龙录》,不知道其中是否也论及秋柳诗。
徐嘉在为顾亭林诗作注时,提供了一点线索。顾诗有《赋得秋柳》一题,徐氏的按语说,“案先生是年适游济南,是诗亦和阮亭,未可知也”。顾的原诗是
昔日金枝间白花,只今摇落向天涯。条空不系长征马,叶少难藏觅宿鸦。老去桓公重出塞,罢官陶令乍归家。先皇玉座灵和殿,泪洒西风夕日斜。
亭林是明遗民,诗也是遗民声口,满溢着缅怀故国的哀怨,是否和王之作不可知,但与渔洋诗的基调无疑是接近的。也许可以看作读到王诗后的读后感吧。
王渔洋说这四首诗写成后,和者甚众,其中还有女士之作。这些和诗有不少是他自己征集来的。他曾向柳如是求和,没有如愿,被钱牧斋代为婉辞了。《牧斋尺牍》卷一有“与王贻上”一笺,
……荆妇近作当家老姥,米盐琐细,枕籍烟熏,掌簿十指如锥,不复料理研削矣。却拜尊命,惭惶无地。
和诗虽然没有索得,却留下了一件有趣的逸事。渔洋仰慕的怕不只是河东君的诗名,更因为牧斋曾是弘光一局的参预者,如是当时也在金陵,南都倾覆,曾劝牧斋清流自尽。这在当日当是一件轰传的新闻,渔洋不可能不听见,因而认为她定会理解并欣赏秋柳诗,是和诗的最佳人选的吧。
秋柳诗在当时传诵南北,对原诗的作意虽然没有人敢明确地指出,数十年来读者自有一种默契。这样过了一百三十年,终于有人站出来向皇帝告发了。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光绪丙子七月初六日记,
管韫山集中,追记旧事诗注云,丁未(乾隆五十二年)卷大宗伯某掎摭王渔洋、朱竹<SPS=0189>、查他山三家诗及吴<SPS=1019>次长短句语疵,奏请毁禁。事下机庭,时余甫内直,惟请将《曝书亭集》《寿李清》七言古诗一首,事在禁则,照例抽毁,其渔洋秋柳七律及他山《宫中草》绝句、<SPS=1019>次词,语意均无违碍,当路颇韪其议,奏上,招可。
奴才是善于吹毛求疵的,他们往往比主子更酷刻,只要嗅到一点气味,就会狂吠不已的。这是古今一例概莫能外的事实。这位某大宗伯可谓读书得间,竟翻起百多年前的旧案来,如果此议招可,不但王渔洋会得到如屈翁山毁墓暴尸的下场,当时纷纷和诗的人也将无一幸免。但有人出来说话,竟自不了了之,不能不说是这位王文简公的大运气。秋柳诗的主题也因此大白于天下,这在渔洋生前是绝对料想不到的。
一九九三、四、甘六,西湖灵隐
书林一枝
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