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自我和主体,都是很西洋的说法。中国人耳濡目染,至今若即若离。毕竟是五千年绵延下来的天人合一之族,习惯了仁义理智、克己复礼的儒家传统,少不得还会羡慕那种“吾丧我、闻天籁”的道家境界。与西洋人凸显自我的欲望相反,中国儒家从宗法社会大一统前题出发,强调克服人欲,约束个性,修养集体人格。孔子以孝悌为“人之本”,按照君臣父子秩序,严格规定个人角色与伦理规范。孟子所谓“君子三乐”,不含任何私心娱悦,全是应尽的道德义务。荀子曰“道礼义者为君子”,违者就是小人或禽兽了。老庄哲学宣扬天道无情,人如尘埃,更是无我到了极点。老子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意思是说人类文化刺激欲望,徒乱人性,不如去掉干净。庄子视人欲为祸患之源,并嘲笑人类自以为是的毛病。他把天地造化比作铁匠铸金:假如有一块矿石突然从炉中蹦出,大喊“我要做宝剑!”,那么此石肯定是一邪物。“今一犯人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庄子·大宗师》)
庄子目中的“不祥之人”,自欧洲启蒙运动起,便开始独立西方,自称是“万物灵长”。(何尝不也是天地间的祸害?)笛卡儿称我思即我在,标明他已挣脱神的羁绊。康德倡发理性批判,将“人”堂而皇之地置于世界中心。费希特进一步分离“自我与非我”,指定前者为“认知主体”,后者为征服对象。到了黑格尔这里,西方人灵魂出窍,膨胀为一股压倒上帝、纵横天下的“绝对理念”(今称“西方现代化”理性蓝图)。
面对资产阶级不可一世的革命潮流,黑格尔说他看见了“世界精神”——这精神扮作拿破仑皇帝的模样,以历史征服者的气度“骑马巡城”。崇拜英雄的哲学家,在这西方文明曙光万丈的当口,免不了将其“主体哲学”阐发得如同英雄史诗。其要旨是:人本自由,自在自为,追求真理,心想事成;自我意识乃一“精神实体”,它独立于肉体之外,却能自我运动,自我认识,自我实现;作为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基础,这一实体创造世界、体现真理,因而它就是牵引历史进步的“能动主体”。既然如此要紧,西方人的“自我意识”究竟具有那些特点,它又如何在“理性”的充盈下升腾入云的呢?在《精神现象学》里,黑格尔将其发展分作三阶段,即从单一项、对立项到全体项,逐步实现自我提升,直到成为资产阶级大一统主体。
起初,“自我意识就是欲望”。原始人像动物,以食色为天性,无休止地往返于“欲望与满足”之间。由于物质匮乏、欲望受挫,引起最初的自我感觉(Selbstgefuhl)。换言之,人通过否定性痛苦经验,才有了“我”的感觉。没有欲望就不会有此感觉,也谈不上自我意识。但这感觉难以持久。因为单纯欲望仍不能巩固个人的独立意识。真正“自我意识”(selbstbewusstsein)的产生,需要另一自我的承认。黑氏解释道,只有当个人欲望“不再指向一种物质”,而是针对同样心情的另一人时,才能从双方交往与反映中得到承认,获得自己是人而非物的认识。(见贺麟、王玖兴译《精神现象学》,商务一九七九年版,120页)
假设有两个人相遇在原始森林,他们相互模仿,彼此学舌,会不会产生自我意识呢?不会。没有差异个性,就得不到对方承认。而模仿只能导致可笑的僵局。谁承认谁呢?于是爆发冲突,人类历史由此开始。在生死搏斗中,双方都想通过冒险“来证实自己的存在”。(126页)如果死了一个,问题暂时消失。有趣的结果是:其中一人甘愿屈服以延缓生命,所以他变成奴隶;而另一人求胜心切,为获承认他宁可牺牲生命,因而他就成了主人。从此人类就面对不平等的社会关系,或文化上的歧视压迫。
何谓自我?黑格尔大发宏论道:它就是一个自我与另一个自我相对“并统摄对方,而这对方在自我看来只不过是它自身”。(116页)说白了,自我不能单独成立,而是一种社会关系产物。唯有两人面面相对,“我/他”成了对立统一体,这才有自我意识。黑氏又说,对立促使自我意识“走到它自身之外”:它发现自己是“另一个东西”,亦即失去自我;同时它必须扬弃对方,以肯定自己;原因是,既然他能从对方身上看见自己,这说明对方也没有“真实的存在”,(123页)这段话颇有辩证风格。一方面,黑氏企图在交往前题下,确认自我意识的主动性;另一方面他不避讳矛盾,暗示这意识含有虚幻假象——这就为后人翻案留下口实,进而推断自我意识=自我误解=意萨司蒙骗术=欧洲中心论。
作为对立项意识,主奴两个不同的自我,或两种文化(如今泛指西方文明对东方文明),此时尚未达至黑格尔期望的理想化统一:主人胜利后,便可无偿享用奴隶劳动成果。失败的奴隶,则被罚作苦役,辛劳终身。因此黑氏说,主人拥有“自为存在意识”,而奴隶养成依赖意识,“其本质是为对方生活或存在”。不仅如此,这种“片面而不平衡”的关系还造成一些悲惨后果。首先,奴隶依赖主人而生,“他只有在物的形式下才具有独立性”。其次,主人获得支配权,便能通过奴隶“间接地与物发生关系”,即通过他者劳动,获得本不敢指望的满足。(127页)于是我们面对又一深刻逆变:主人放弃创造功能,改由奴隶替他劳动,他就不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128页)相反,虽然奴隶沦为附庸,他却能在暗中效仿主人,直到取代那个白痴。结论:奴隶是胜利者,而主人输了。此处,黑氏尽管唯心,还是为马克思留下发展辩证唯物观念的契机——这就是劳动创造人、实践乃认识统一基础。如黑氏所言,奴隶劳动是主人应做之事。他对主人的恐惧,恰好启迪智慧。劳动原是节制欲望的过程,它推延满足,陶冶个性。所以唯有劳动的意识,方能“重新发现自我”。(131页)
黑格尔承认,主奴关系两极分化,实在是意识的极大不幸。出路何在?哲学家无力行动,只能退入自由思想空间。他企望,一种新的健全自我意识,将在未来的理性社会里出现:其中人人拥有自尊,个个免受压迫,通过彼此平等承认,达到一种“我就是我们,而我们就是我”的忘我境界。而此种“大我”的形成,要求废除自我中心,放弃个人自治,让人人都自觉认同集体,携手参与社会。当然,这并非马翁的共产主义。黑氏心目中,西方理性才是“世界精神”:这一绝对实体“在其对立面之充分自由独立中,作为它们的统一而存在。……意识在自我意识里,亦即在精神的概念里,才第一次找到它的转折点”。可见黑氏相信,他所关心的西洋自我意识,终将从假象与黑暗中走出,“进入理性普照全球的光天化日”。(122页)
黑格尔的理想方案有所疏漏:第一,他忘记,世上除了欧洲人,还有一大堆千奇百怪的异族人。譬如中国的孔孟老庄,恐怕远在其承认之外。而他念念难忘的“世界精神”,迄今非但没有统一天下,反倒暴露出许多毛病,颇有他所挖苦的“白痴主人意识”之嫌。第二,黑格尔死后,出了一个疯子尼采。他把“主奴故事”篡改成“强者与弱者故事”,偏说西方理性虚伪,自我意识懦弱,该用“超人”意志加以替换,全力扩张强者欲望。从此,西方文化发生了“精神分裂”:意识与无意识争斗,理性与非理性冲突,直到闹出世界大战,哲学也变成乱麻一团。
老黑格尔灵魂在天,对此沉默不语。好在他长于思辨,早就留下一手滑脱之计。当年拿破仑英雄末路,他曾感叹历史冷酷,诡计百出。而这无情世道岂能与他那主体相互统一?为此,需要一种高超托辞,于暗中抵消偏激。这便有了“理性狡黠”之说。大意是,人的主观理想,尽管英明天纵,可实行起来往往不如人愿,甚至适得其反。原因是,理性促进自由,革命提倡解放。众说纷纭之下,最最理智的主体意识,难免也要遭到瓦解。这便是连拿破仑也控制不了的历史异化过程。
一九三三年,当科热夫热情宣讲《精神现象学》时,台下坐满巴黎知识界名流,诸如乔治·巴塔耶、梅洛·庞蒂、雷蒙·阿隆。一道旁听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心理大夫。黑格尔对他影响至深,以致于他后来努力改造弗洛伊德学说,促成西方主体观念的重大变化。此人名叫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一九○二——一九八一),生前是法兰西学院教授,巴黎结构主义明星之一。拉康早年学医,后改习心理学,毕业后在诊所工作,是一位前途看好的开业医生。三十年代风云变幻,他同多数同行一样面临精神危机。一九三八年德军入侵奥地利,一代心理学宗师弗洛伊德全家被囚。这位八十二岁的犹太老人只身流亡,不久便客死伦敦。而由他创立的西方心理学体系,从此凋零破败,成了时代嘲弄对象。
传统哲学美化人性,招人抱怨。弗氏研究人类无意识有功,却因过分强调人欲,形成拉康批评的“生物学简化论”(即人=动物)。从黑氏到弗氏这一急转弯,使得西洋自我大跌身价,几乎从“神”沦落为“兽”,或半人半兽的人头马。弗氏虽也倡导“科学纲领”,可他一直无法兑现诺言,反而玩弄双簧,即一面强调“科学的行为解释”,一面坚持“里比多”虚构理论,这就造成方法论与认识论的矛盾。例如他在《梦的解释》里称梦是“一种意义过程”。但行为研究注重理性规范,排斥无意义紊乱。为调和矛盾,他只好将梦看作“被压抑的满足”。又如弗氏称,人从婴儿、儿童到成人的自我形成过程,伴随着里比多经由口腔、肛门到生殖器的“生理迁移”——此说简直如同咒语。
对此拉康早已不耐烦。旁听黑格尔后,他转向教学研究。五十年代初,他与国际心理分析学会决裂,在巴黎创办一个离经叛道的讲习班。从此他在讲演和论文中反复批驳里比多臆想,对弗氏理论施行“非生物化”手术,以期重建自我观念。五十年代中叶,他又投入结构主义阵营,将索绪尔和弗洛伊德合并改造。谁能料到,拉康半路出家,皈依新教,竟然导致西方人学绵延多年的解构趋势,堪称奇观。据专家称,拉康的结构心理学,径直架起一座通向后结构主义的桥梁;他为别人提供攻击人文主体的利器,致使解构观念相继出笼,诸如德里达的“反逻各斯中心”、福柯“人的消亡”、巴尔特的“作者之死”、德鲁兹的“反俄狄浦斯论”——这一系列腐蚀性甚强的消解理论,猛烈推动了西方当代学术改造工程。而拉康的功过得失,据说又属其中关键。(见彼得·丢斯《瓦解的逻辑》,伦敦左翼书店,一九八七年)下面简评他的两项基本观念。
(1)语言关系中的互主性(intersubjectivité)。拉康研究人的意识,但他严格区分自我与主体,并倾力瓦解后者。他的名言是:“任何主体理论,都不过是直觉享乐主义的呕吐物”。为此,人们说拉康判处了“人的死亡”,可他所说的“人”,仅是传统人文观念中的虚妄主体。他怎样瓦解主体观念的呢?主要是通过语言,并突出语言关系中的互主性。
所谓互主性概念,主要受黑格尔启迪。一如黑氏,拉康认为不可封闭自我,也不该强调个人自治。自我的存在,依赖于一个与他人共享的社会前题,此即语言关系。与黑格尔、弗洛伊德、马克思都不同,拉康将语言引入意识研究,置其于欲望、劳动、阶级斗争诸要素之上,成为支配一切的首要原则。在他看来,语言如同一张大网,它既是社会交往基础,又构成人类文化各种象征体系,如文艺、宗教、科学、意识形态等。其次,受海德格尔影响,拉康认为人无法超越历史,上升到俯瞰全景的思想境界。而人作为认知主体,究竟能否了解身为客体的自我?这是个每每令人发晕的问题。聪明之举,是绕开主客之争,转而突出语言功能,将主体置于结构语言学的系统分析之下——这就使所有孤芳自赏的自我,一下子全掉进互为主体的关系网络。
如其所示,人作为“说话动物”,通过言语达到彼此承认,而“言语总是一种契约,一种协议,个人通过它进入合同关系,并成为其中一员”。人的自我舍此不能成立,也不能脱离网络独自兀立。在此基础上,自我就等于“主体对于其它主体的完全接受”。言谈不是独白,说听二者又须不断转换位置,因而主体乃是一种相对而言的“短暂现象”。假如一男对一女说,“汝乃吾妻”,这表示男人(主体)以语言肯定女人(客体)的身份。但女方身份确立的同时,也使男人相应转变为丈夫。依据互主性逻辑,双方经由语言进入契约,建立起交换承认的互主关系。
黑格尔曾提倡理性方案,以解决主奴不平等关系。拉康觉得多余。他认为语言可以解决纠纷。就是说,如今无须政治改革,仅通过语言折冲,就能平息不同意识的冲突。问题是,既然主体已被摧毁,西方人回到一个相对局限而客观的自我境界,他们是否会变得比较乐于对话,并承认他人呢?
(2)象征界与无意识语言结构。拉康由心理学转向结构主义,颇得助于两家的亲近关系:弗氏孜孜探查人的心理,结构主义热烈追求深层结构。双方相信,这些构造暗中制约人类的行为与意识,可它们深藏不露,尽是些难以觉察的无意识结构。弗氏进入无意识领域,启发了结构派大举发掘人类文化结构——这些结构对于列维·斯特劳斯是“图腾制度”,对于德里达是所谓“书写”,对于福柯是话语系统,而拉康称其为“象征界”,或“具有语言结构的无意识”。
先说象征界。借用索绪尔语言模式,拉康大肆改造心理学。弗氏的“本我-自我-超我”心理层,被他依次改称“现实界-想象界-象征界”。底层现实界等于本我,因无法科学验证,拉康将它排除在外(弗氏何其悲伤!)中间层为想象界,此即个人主观领域,它能在治疗中揭示出来。但在此水平上出现的自我意识,据拉康说是一种虚幻妄想,或不现实的错觉。上层的象征界最为关键。与超我不同,象征界不实行强制压抑,而是一种秩序,或某种类似于纸板的东西,上面写满了自我赖以形成的内容。
拉康说,象征界本是一种无意识语言结构,或称“他者的语言”。它也是俄狄浦斯情结中的“父亲之名”,象征着法律和权威。这一由“他者语言”所代表的潜在结构,作用是调节个人心理,平衡自我的欲望、错觉与幻想。个人依靠这一象征界接触文化环境,并在此基础上“客体化”,即作为“主体”出现。拉康又将自我形成分作两个阶段:婴儿满六个月即进入“镜映阶段”。此时它从镜中看到自己,欣喜莫名,就会依据大人形象,想象它今后的模样。从此萌生的自我,开始在文化熏陶下发展语言能力。然后进入“俄狄浦斯情结阶段”(六至十六岁)。它对于自我成熟具有决定性意义,因为此时的儿童开始服从父亲的强大影响,而“父亲的真正职能,是把欲望和法律结合起来”。
心理学家向来关注个人心理欲望。拉康却反其道行之,去寻求一种能够约束个人意识、并使之参与社会生活的宏观机制。这种先于、大于并决定个人思维与行为的深层结构,不是中国古人所说的“礼”或“天道”,而被解释为某种抽象的、不可证实的所谓“大他者”(1e grandAutre)。此说意思含混,但似乎是前所未有地靠拢了东方智慧传统。拉康说得对,研究人的意识不能仅限于意识本身,而应跳出圈外。他把人的心理视为“想象界与象征界”的矛盾统一,刻意矫正西方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他还正确指出,人的社会性与互主性居第一位,社会才是决定个人意识的“无个性的普遍结构”。这表现出一种试图改造西方人文科学的积极倾向。然而,他将语言重要性抬得过高,以致成为一种“语言神话”或“能指决定论”,即将一切归结为象征符号。这样一来,人的生理、心理和认识活动,统统都被减缩成没有具体内容的语言能指。这就难免让人瞠乎其后,不敢奉陪了。
最后留下他的一段著名怪论——据说只有上帝和他本人懂得其中奥妙,信不信由您自便:无意识不是本能,而是一种社会文化约束机制。它也不像弗氏所说的那样杂乱,而是一种隐然有序的语言结构。无意识与梦幻相似,看上去怪诞,却有一条意义链,潜藏于零散词句之中。弗氏研究梦的“压缩和移位”,拉康发现无意识具有相应的“隐喻和转喻”功能。精神分析中,患者胡说乱道,言不成句,医生却能找出凝结与空白之处,并利用语言结构法则,将其整理还原成连贯叙述。根据他与疯子相处的丰富经验,拉康提出惊人见解:“人是无意识的主体”,而“主体就是能指”。此乃何意?列维·斯特劳斯说过,“意义永远是无意义因素的组合结果,所有意义的背后只是无意义。”据此拉康坚称,无意识第一,意识第二。治疗过程中,作为患者的“主体”,彻底瓦解在紊乱的言语中:他不停地说话,却不指示任何东西。这样,他就完全“变成了能指”。我们知道,索绪尔有一条语言学原理:即能指/所指,通常缩写成S/s这表示词与物之间,本是一种任意搭配的结构关系。拉康将此公式套入心理学,于是S/s变成“意识/无意识”。换言之,无意识操纵着主体的言语表现,传统的“我思”功能只是骗人假象。
一九九四年七月于北京酷暑中
哈佛读书札记
赵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