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中国,又有一个词遭到类似的滥用:潇洒。它常用于纯商业性的文字即广告,例如说非穿着某名(?)牌的西服、衬衫或皮鞋便不为潇洒。也常见于准商业性的文词,例如鼓励人们不计后果,努力活得潇洒。
“潇洒”的含义毕竟如何呢?“前人之述备矣。”此处只举最简单的一种,即见于《现代汉语词典》者来看看。它说,潇洒指“(神情、举止、风貌等)自然大方,有韵致,不拘束。”试以衡量上面的事例,则一定要穿着某个牌子的西服、衬衫或皮鞋,以为非此不为潇洒,便已大受流俗的拘束,此其一;切实遵从厂家从促销战略出发的设定而无自己的选择,何来“自然”?此其二;以价格昂贵即为名贵又即为美,何来“韵致”?此其三。而万一如《新民晚报》九三年三月十六日所刊王瑞生先生漫画所示,看见别的妇女所着连衣裙上的图案全为“$”,以为远较自己身上的“¥”图案为洋气而不胜艳羡,则拜金之外又加崇洋,何潇洒之有?此其四。唯独为此类商品一掷数百金数千金而无吝色,且故作从容,那倒真是“大方”。不过,人若花钱大方,以“夸耀性的消费”为荣,若非豪门子弟,在挣钱时必难大方。商场如战场,寸利必争,锱铢必较,可见这大方原是以不大方为寄托的,当然,这里并不是提倡买卖人不赚钱,定要否定众口交赞的企业精神。且不说人各有志;廉买贵卖、加工增值原就是千古不易之道,更关乎社会经济的发展,对此本人是不敢有微词的。这里只不过是寻一寻“夸耀性消费”的物质根源,指明“大方”的不大方的物质基础。而在那宣扬潇洒的广告词后面隐藏着的动机,却是算计顾客钱包中可以兑现的购买力,此种人此种事而谈潇洒,岂不令人绝倒?
就其本质而论,任何潇洒都必有其执着、即受拘束而不潇洒的一面——窃以为这一条应当补入关于潇洒的界说之中。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
鲁提辖路遇不平,勃然而起,却并不借助因受知于老种经略相公而来的地位去帮金老汉打官司,而是诉诸暴力直接干预。那要求郑屠亲自动手、连切三个十斤不同花色碎肉的挑衅方式,多么蛮不讲理而切合诗意的惩罚原则,又多么不拘常规而任性自然。及致打死郑屠,担心“吃官司又没人送饭”,急忙赶回下处,打个包裹便走。吉凶祸福在所不计,断送了功名前程而无悔,这够多么潇洒。后来当了和尚,以江湖为家,“哪里讨,烟<SPS=1347>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红楼》二十二回词),岂只潇洒,简直是十足的浪漫派。值得特别提出的是,这一切是见诸行动的,且毫无充潇洒或浪漫之意,而是浑然天成。这里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形成反差:戴笠的号叫“雨农”,这名和号委实高雅。但其人其事呢?
鲁智深这和尚的潇洒浪漫之处甚多:把“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的周通暴打一顿这样一种“说因缘”的方式,在去沧州七十多里处告别林冲,“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的神态无不如此。但在这潇洒浪漫后面却隐藏着一个大的执着,这就是对公道的坚持,对遭逢不幸的人们的大的疼爱,虽然这一层他从未说出口来。事实是若无这种坚持,这番疼爱,《水浒传》将无从写起,这人间世也委实不再有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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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洒和浪漫后边必有对某些事物的执着追求,中外皆然。下引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一八○九——一八九二)死前三年的绝唱《越过沙洲》(Crossing the Bar)来看看——
Sunset and evening star,
And one clear call for me!
And may there be no moaning of the bar,
When I put out to sea.
But such a tide as moving seems asleep,
Too full for sound nd foam,
When that which drew from out the boundless deep
Turns again home.
Twilight and evening bell,
And after that the dark!
And may there be no sadness of farewel1,
When I embark,
Fro tho' from out our bourne of Time and Place
The flood may bare me far,
I hope to see my pilot face to face
When I have crossed the bar,
日落和黄昏的星
和一个呼唤我的清越声音!
但愿沙洲不要叹息呻吟,
当我向大海启程。
但如此的一阵晚潮啊,起伏如梦,
满满地,无声也无浪花飞涌,
一旦从无涯的深海流来,
便又归向家中。
暮色和黄昏的钟声,
然后黑夜降临!
但愿没有离别的黯然伤神,
当我起锚远行;
因为从我们的时与空的局限
海流虽将把我带得远远,
我预期着与我的领航者面对面
当我到达沙洲那边。
“向大海启程”,跨出“我们的时与空的局限”,说的是告别生命。丁尼生对死亡的态度何其自然而洒脱。但死亡之于他不过是从此岸到彼岸,因为他有宗教信仰。他预期越过沙洲之后将与之“面对面”的“领航者”在诗中为大写,和“时”“空”二字一样,实指上帝。对宗教的执着真诚是他的潇洒的依托。
那么,何其芳先生在《夜歌(七)》中叹惋的那个“驾一只船到海上去/就再也不回来的浪漫派”,支持着他的又是什么呢?显然不是信仰而是信仰的破灭和失落。说来矛盾,信仰的破灭和失落归根到底也是一种信仰,而且可以同样执着。因此,他虽不属于“战斗着活了下来/或者战斗着死在敌人手里”的“最勇敢的人”,却也走得潇洒。(《何其芳文集》卷一,144-146页)
“战斗着死在敌人手里”的人,同样有可能走得潇洒,甚至更潇洒。四十年代中期一部外国电影《卡萨布兰卡》有一个情节:大约是法国地下抵抗运动的一个成员遭纳粹党卫军追逐,沿街奔逃,已然入地无门。拐过街角,大门洞中忽然跳出来一条汉子,一把将他推进门洞躲藏起来,自己却李代桃僵,接力赛似地朝前飞奔。再拐过一两处街角,汉子便被党卫军开枪打倒在地。近前一看,原来是并不相干的另一个人。杀手们扬长而去之后,路人上前救助,问那汉子怎么回事,答曰:我看他跑不动了,替他跑跑。随即瞑目长逝。死生大矣,而那汉子的台词却如此洒脱,几乎可以说是俏皮了。但那背后却潜在着一个民族至大至刚的执着信念,虽然同样没有说出口来。笔者有幸,曾在巴黎街头若干水泥的大墙上看到这里那里钉着一块金属牌子,镂刻着“某人于某年某月为祖国牺牲于此”的字样,下有金属环,不时插着一束鲜花。法国人也是个幽默的民族,爱说俏皮话,爱开自己和别人的玩笑。但在这种场合却只见其认真而执着。那双肩一耸、两手一摊的潇洒劲头竟不知哪儿去了。我以为这倒反而是值得健忘的民族学习的。
有些言语有些行为不妨潇洒,尤其是在舞台上。但登上人生这个大舞台、走人生的未知数甚多的路,若不是出于某种严肃的信念或追求而随意潇洒一番,恐怕是欠妥的。再抄一句“潇洒”的界定:《辞海》曰:“洒脱,毫无拘束。”世上哪有多少“毫无拘束”的人或事?
潇洒或洒脱的例子,书上世上都见得很多,不叫读者腻味了。但忽然想起来一段故事,见之于《警世通言》第七卷“陈可常端阳仙化”,是主角陈可常正式登场前的铺垫,姑且转叙如下:
绍兴(宋)十一年间,(高宗母舅吴七郡王)于端午节去灵隐寺斋僧,见寺中壁上有诗四句,含怨望之意。于是问长老寺中何人能诗,吩咐一齐唤来。长老说能诗者有十人,但八人到各庄上去了,仅有甲乙二侍者在寺。甲乙二人唤到之后,甲侍者奉命作诗,乞题目。郡王指斋僧的粽子为题,甲侍者乃作诗曰:
“四角尖尖草缚腰,浪荡锅中走一遭;
若还撞见唐三藏,将来剥得赤条条。”
郡王听了大笑道:“好诗,却少文采。”
“浪荡锅中走一遭”,似可比附为某种“潇洒”,而“若还撞见唐三藏”时的遭遇,则似可比附为此类“潇洒”的一种结局。“唐”音谐“糖”,令人想起美俚中所谓Sugar-daddy(老色鬼),思之令人悚然。这里也许是曲解了古人的游戏文章,化为俨然的说教,但人的联想是跳跃式的,而人间相也未必不是如此,不管怎样,既然都提倡潇洒,我也来它一回,不拘文章作法而以此作结。
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三日,十二楼
冯世则/王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