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济大潮汹涌澎湃、干什么都讲求“面向市场”的今天,要专心致志地作学问确实不很容易。不久前,在大学执教几十春秋的老友来信说,他有一天厉言为学要“甘于寂寞”、“耐得清贫”,说罢,“颇遭人白眼”云。老友自然未免“不合时宜”,算他自找;但我却真的有一种类似“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的感慨。于是产生了这篇读书人的“闲话”。
“知识分子”,古无此称,是近世的“舶来品”,盖译自intellectual。字根是intel1ect,属“才智”“理智”、“心智”之类,其功能有别于“感官”。牛津大字典作如是解。因此,intellect异于一般意义的“知识”(knowledge)。曾有一时期译为“智识”,似更接近原意些。
“知识分子”一词在西方何时用起来的,未及详考。以法国论,伏尔泰还没有用过,他在《哲学通信》里用的是Gens de Iettres,我们译为“文人”,无论从字面上、抑从涵义上看,都极恰。伏尔泰在《百科全书》“文人”条目下为之界定如下:
“文人”这个词和“语法家”这个词是意义相同的。在希腊和罗马人的心目中,所谓“语法家”,不单精通实际上所谓语法而已(语法是一切知识的基础),而且对于几何、哲学、通史和专史也不是外行,尤其要求研究过诗和雄辩学;符合这些要求的人正是今日我们的“文人”。人们不把“文人”的名称给予一个知识有限、只研究一种学问的人。
按照伏尔泰,“文人”到了十八世纪更加重视“哲学精神”了:“这种哲学精神仿佛构成了文人的特征;如果这种精神和高尚的兴趣结合在一起,那么,它就形成了一个完善的文人。”
对于这种具有时代精神的人,法国的《万国百科全书》(Encyclopedie universalis)解释说,在十八世纪的西欧出现了一批思想家、哲学家,他们起而批判旧传统、神学设教和教会的形而上学,结果之一是推动了近代科学的发展。这就是我们所习知的“启蒙运动”的先驱。亦即马克思和恩格斯从《神圣家族》到《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等等一再提到的英国的和法国的“唯物主义者”。
其实,伏尔泰所说的“文人”,也许还可以往前推一个世纪。比如笛卡尔、斯宾诺莎一类的人。照黑格尔说,“在哲学上,笛卡尔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方向:从他起,开始了哲学上的新时代;从此哲学文化改弦更张,可以在思想中以普遍性的形式把握它的高级精神原则。”从那时起,理性思维同信仰分了家,同感性经验也分开了。“我们现在从事的只是寻求真理,所以我们首先就要怀疑感性的东西和想象的东西是否存在。”(笛卡尔)笛卡尔们比之那些经院哲学家们,比起布鲁诺、伽里略们来,显然更加接近近代意义的知识分子。
据说在法国给intellectuels一词以社会学属性,是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然后普遍于西欧。论者说,这个词实际上是在法国的德雷弗斯事件以后才广泛用起来的。左拉在一八九八年一月十三日以《我控诉!》为题给总统写了一封公开信,呼吁重审德雷弗斯被诬案。第二天,这封公开信在《曙光》报上刊出,主编克雷孟梭用“知识分子宣言”(Manifeste des intellectuels)几个字来形容它。很快,只要一提intel-lectuels,人们就理解为主张或同情为德雷弗斯平反的作家、教授、新闻记者们,他们对时政和时局多所指陈訾议,成为政治上激进色彩很浓的人。
十九世纪末期,在俄国出现了intelligensia一词,我们译作“知识界”,指的是对沙皇制度持批判态度的那一批“文人”。这比左拉写《我控诉!》还要早些。总之,不管是俄国的intelligensia, 还是西欧的intel1ectuals,都带有对现状的批判意义。当然发展到今天,这个词已具有广泛得多的含义了。不过,至少在法国,这个词在一般老百姓的眼里总多少与左翼取向有些瓜葛。因此人们很容易就想起法朗士、罗曼·罗兰、莱昂·布鲁姆、普鲁斯特,直到当代的阿拉贡、萨特等等一大串名人。这类情况在其他西方国家也大同小异地存在。只要一提“知识分子”,除去指一般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之外,还有一层思想倾向的意思,就是说这批人经常喜欢对时政和社会发些批评性的评论。
中国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知识分子”一词的,我也说不清。或曰始于“五四”。诚然,中国的近代意义的知识分子集中地登上“政治舞台”,“五四”是一开篇,但那时似乎还无此称谓。未仔细查过,不敢断言。在我的印象中大抵是在解放区先用起来的,如《毛选》中的一些文章;解放后是普遍地应用了。在古代大概就是“士”、“君子”,或“书生”一类。这样的人和求仕总是相接的上下篇。“学而优则仕”几成家喻户晓的通理。周霄问孟子:“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断然回答说:“仕。”然后引经据典地说“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还一再强调:“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读书以求仕进乃是读书人的天职。当然,“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之者,与钻穴隙之类也。”当官不能靠左道旁门。
问题是从士到仕并非人人可致的通途。原因是很多的,因而仕途不通便觉失意往往是普遍现象。当然也可以因仕途未通而关进自己的“象牙塔”里去,所谓“宦情秋露,学境春风”。有的发出“读书无用论”的感叹,如:“误矣载书三十乘,东门何地不种瓜?”(宋人陈与义)之类。中国读书人的这些个传统心态似乎到今天也没有绝迹。至于说书读得越多越蠢,则是另一种心境,属于一种偏见,并非出自读书人自身的感慨系之。
总之,中国之士阶层一见于词章文学(吟诗作画都在里面);一见于道德文章,所谓“文以载道”(仕途经济、伦理政治都在里面)。但道德文章是主体,吟诗作画是帮衬。道德文章离不开“实用”,叫做“经世致用”,那是从政的意思,非关“奇技淫巧”的工艺,更非关抽象的理性思辩。清人陈遇夫《史见》中说得甚恰:“孔子宪夫后之学者,求之高远,茫乎不知岸畔,而莫得其指归也;是故引而近之日用之间,使切实可行。”又说《中庸》之旨在于“以实心行实事”,“是故立说以教人,必引而近之,使求之日用行事之实,而不索之于性天幽远之区,此圣人之意也。”东晋尚老庄“清谈”,显有悖于夫子正统。而宋明动言理气心性,却终未离开“圣学体用”;朱子甚至从祀孔庙,凡要求得一官半职的,还要给他烧一柱香,请他保佑。
“经世致用”到严复而有新意,紧密地同时局联系起来,并因而有了革命的意义,如说,“中土学术政教”其病有二,一曰“无用”,“非今日救弱救贫之切用”;二曰“无实”,“所托愈高,去实滋远;徒多伪道,何裨民生也哉!”至此,中国的士除“圣人之意”之外,学问乃扩及“西学格致”,因为西学之“道”,“一理之明,一法之立,必验之物,事事而皆然,而后定之为不易。”(《救亡决论》)从此,严复为士立了一个新道统,非为登仕,乃为救时,然而学是为了用并没有变,但学的内容变了,用的目的也变了。
这个“新道统”渗透到知识分子血液灵魂之中,养成了为忧国忧民而上下求索的执着性子——从救亡图存到科学救国、工业救国、教育救国,到建设国家,到搞现代化——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这条线没有须臾中断过;驱之不去,虽九死而不悔。
所以,我认为,中国古之士传下来的安生立命的终生奋斗目标,浓缩起来,就是“见知”、“见用”,倘不能完遂,就不免皇皇然了。
今天在用“知识分子”这个词时,它的涵义早已远远地超过了中国的古之“士”,或伏尔泰笔下的“Gens des lettres”的范围。照罗森塔尔和尤金主编的《简明哲学辞典》“知识分子”条目,知识分子是“由脑力劳动者所构成的社会阶层。”“工程师、技师及其他技术人员的代表、医生、律师、艺术工作者、教师、科学工作者和大部分职员都属于这一社会阶层。”我们习说的知识分子,也指的是这些包罗各行各业的读过些书的人。在谈论这些人的时候,多是要评论他们的学识、他们所操的行业有什么用处。所谓“用其一技之长”。倘有的人议论多了而不能产生什么看得见的“效益”,就会有“百无一用是书生”之叹,而遭“坐而论道”之讥。总之,知识分子,不管所司何事,在世人眼中,总是跟“有用”、“无用”联在一起的。于此,古今每有相通者。西方的知识界由于早有伏尔泰所谓“求真知”的传统,并不一味与求仕、求用紧紧相联,所以为“纯学术”保留了较多的地盘。这可能与笛卡尔时期的反经院哲学思维、提倡追求真知的理性思维所留下的治学传统有关。因此直到今天,西方的“知识分子”仍多偏指思想领域里的学者,不像罗森塔尔和尤金所界定之宽,也不如我国“知识分子”一词覆盖面之广。
以往我们在谈及知识分子时,一向不笼统归之于某一个阶级,盖各阶级都有自己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多被当作“统战”对象。看某一具体的知识分子,总要看他是“附着”在哪个阶级的身上,故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论。今天,知识分子虽被称为“工人阶级一部分”,但由于种种原因,其处境、心境不仅与工人大异,即使在知识分子之间亦每不相同。如像我这一类知识分子就有自己特殊的心思,科技人员、经济工作者或政府部门的知识分子干部,就不一定有类似的想法,不能一概而论。所以这里也只能说“我之类”的知识分子最关心的问题。
“我之类”的人的特点之一就是,从文化背景上说,居于中西新旧之间:同中国传统文化“剪不断,理还乱”,当然涉足有深浅之不同;受了些西洋文明的陶冶,当然难免一知半解;学了点马列,每每生吞活剥;对“现代化”盼之极殷,想法不少,“办法”不多;对于社会上已然流行的事情,不时露出几分“傻气”……有朋友说属于“边缘”(mar-ginal)人物。“自我欣赏”时,有四“通”八“达”之感;失意时,又顿觉几面都不沾边。反正不属于“新潮”化了的一代,因此在“下海”的风口浪尖上,或不屑一顾,或无能一顾,总之只能从不同的角度“望海兴叹”。叹之最深的,是自己几十年熟悉的那点儿东西大大掉了价,因此“失落感”特重。“儒冠多误身”,古已有之;轮到自己,也同样不甘心。
这种复杂的心理,同传统文化(以及某些所谓“纯学术”)的受到冲击颇有关系,或者说弄文史哲的人多属之。日前在电视里偶然看到有为“严肃”音乐(!)鼓呼者,发现亦同此心境。冲击来自两方面。其一来自所谓“俗文化”。如今,新一代的知识分子已很少受到传统文化的教化了,尤其是青年人,恐怕多数人都没有受过系统的“旧教育”,或者说大都没有这些东西“垫底”,如同一派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果真如此,多么是好!但是却一下子被半是“舶来品”、半是土生土长的以商业文化、通俗文化为主体的畸形文化氛围包围起来,难免食而不化。这种畸形文化,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反正是铺天盖地般扑来了。我经常哀叹,这是一次对传统文化(以及对所谓“纯学术”、“严肃”音乐、京戏昆曲等等、等等,准确些说,许多中外属于“高层”的文化宝藏都不同程度地被殃及。)的致命打击,比以往任何时候的民族虚无主义或别的什么主义都狠而猛。
其二,也许是更重要的——传统文化受到了“现代化”的冲击。“现代化”要经济,要科技。传统文化使不上劲儿。至于说有些传统文化可以弄来“硬通货”,此属“生意经”,似不在此列。
于是听说过两种议论。一种可称为“悲观”论调:传统文化气数已尽,无可奈何花落去了。另一说未必;现在大家搞钱,是“当务之急”,等将来富裕了,自然“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到那时,传统文化等等“风雅颂”的东西还将有一番风光。这两种说法都似是而非。第一种是因为传统文化攀不上“现代化”而来的。熊掌与鱼之间可作断然的选择,而这里涉及的却是精神领域的失落,其痛苦可知。第二种则把传统文化约略等于点缀人生的装璜,不见有些“大款”为附庸风雅而摆上几套“豪华”版的文学名著乎?
当然还有一种议论,想方设法地把传统文化“拔”到同“现代化”挂钩的水准。以为这样就提高了身价。例如把一些古训予以高度发挥,赋以现代意义,“内圣外王”拿到今天可以意味着“四化”,“为万世开太平”亦可寓意“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等等。这些,对于总觉得传统文化和现代化是“两张皮”的我,终是仰之弥高,但是却言之不坚。
我认为,传统就是传统,说中国传统哲学博大精深,并不在乎它有多少实际的用处;有的可以有实用价值,有的就没有,有的就是该进“博物馆”。过去一提进“博物馆”,便带有不时兴、不受待见的政治性隐喻,一旦进了“博物馆”,就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那是一种讨伐旧体制的比喻,并非对博物馆及其文化的否定。因为博物馆所包蕴的历史的、文化的意义,对于一个伟大而古老的民族来说,其价值曷止连城!因为传统文化不是别的,而是民族的精神财富,丰饶的历史积累,它体现着一个民族的智慧和感情、兴衰和荣辱……对“古为今用”作胶柱鼓瑟的解释、或勉强地给它标上实用价值,直至拿到“市场”上去闯荡,那都不是提高它,而恰恰是贬低它。
细想想,问题终是摆脱不了“有用”、“无用”的情结,因而不能心安理得地还它以应有的位置。说来说去,老是要委以兴国治邦的重任,让它起不该它起的作用,甚至预言它到二十一世纪可以领导世界哲学新潮流,才觉得不“辱没”了它。然而这真的是大可不必的。
最后再扯几句“为学术而学术”问题,但愿并非蛇足。作学术研究的人谈起它仍免不了心有余悸,原因之一是它似乎就是“脱离政治”的同义语,因而与“白专道路”相去不远。这类批判的阴影在知识界的记忆里是很难抹掉的。
事情本来很简单,作为独立治学的精神,它无非指的一种认真而彻底的态度。恩格斯说,理论要彻底才有说服力。“彻底”就是纯然地去采寻事之然和所以然。设若不是这样,在研究问题时或者随俗趋势,或者依凭一己好恶,或者存有事功之心,或者求“保险”、“稳妥”,于是便时然亦然,时非亦非,时作“违心之论”,那便是为学之大忌,学人所不当为。王安石在青年时曾说:“夫君子有穷苦颠跌、不肯一失诎己以从时者,不以时胜道也。”这“不以时胜道”,就是“为学术而学术”的精神。不久前翻阅叶圣陶老人的早年散文,发现一句十分贴切的话,他说:“研究云者,自己站在这东西的外面,而去爬剔、分析、检察这东西的意思。”我想,这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唯上,不唯书,要唯实”等等不都是一致的么?
所以,“为学术而学术”,说到底,就是求真知、求真理的精神。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就该有这种精神;这攀不上“脱离政治”和“白专道路”。它与“学以致用”最终也不是对立的,因为即使实用性很强的学问,在作研究的时候,也需严格尊重它的固有规律,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正派的态度;否则,明明不对头也要用,或明明对头也不用,岂不南辕北辙!
看来,“为学术而学术”,非不能也;只缘我们过去的坎坷太多,便有意无意地加以规避了。当然,如今作学问,难处确实不少,需得操心劳神处颇多。比如,出学术著作,多方掣肘,又不是谁都有拉“赞助”的本事和机遇,在这个时候放言“只求耕耘、不问收获”的“高尚情操”,就难免给人以空口说白话的印象,似乎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也。
骤然想到李白的一句诗:“我纵言之将何补?”闲话应该就此打住,“闲话”云云,本来就是说说而已。
一九九三年六月于东总布陋室
陈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