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远在汉代,诗人已有此感慨。由来人生奄忽,世路坎坷,到达期颐之年,就是生命的饱和点,好比林间花满,天心月圆,昆仑头白,沧海潮生。如果生命历程有声有色,那就更是尘世罕见的人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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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主角是人,人寿有限,历史绵绵无尽期。生命之所以可贵,就在能以有涯逐无涯,有限孕无限。德无量,艺无垠,如月长辉,日长明。此之谓不朽,也就是历史运行的履带。
海粟老人行年九十有九,百岁在迩。回看神州百年,历史转轨,天地激变,欧风美雨挟雷霆以俱来,内忧外患如水火之深炽,古老中国世代绵延,固若金汤的意识形态堡垒,也不能不发生震荡。“五四”这一场思想原子弹爆炸,标志着中国现代化长征由此解缆起碇。海翁那时风华正茂,意气凌云,以“艺术叛徒”的姿态驰骋豕突,为新兴艺术开山,为美术教育奠基,兴衰祓俗,引人瞩目。治白话文学史,不能无胡适、陈独秀;治新文学史,不能无鲁迅、周作人;治新美术史,不能无刘海粟。
蔡元培先生一代伟人,盛德清操,崇高朴厚,当夜气如磬,封建专制尘封中国之年,揭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倡言美育的重要,以为美感的普遍性足以冶人性偏枯狭隘,美学的超越性足以破世俗生死利害。海翁青年时代即受知于蔡氏,皈依美育理想,躬亲实践,耄<SPS=0931>不渝,成生死忘年交。他纵横艺坛学海,革故鼎新,惊世骇俗。笔下兼擅中西,不论国画油画,雄奇奔放,不可羁勒。郭熙《画意》说“诗是有形画,画是有形诗”;达·芬奇《笔记》说“画是哑巴诗,诗是瞎子画”;张彦远《叙画源流》说“书画异名而同体”;唐寅《论画》说“工画如楷书,写意如草圣。世之善书者多善画。”海翁一身三绝,诗词书法同样造诣精深,只是常为盛大的画名所掩。他更以拓荒者的开创精神、宏远识力,创作与理论比翼齐飞,著述之富,眼界之宽,在美术界无出其右。他把西方现代派诸雄迎来中土,又把中国六法传统传播西方,交汇沟通,而标举“艺术为生命和人格表现”的独创精神,一以贯之。
海翁画如其人,艺如其品,历经霜雪而不减松柏之姿。壮年历游西欧诸邦,一面埋头砥砺,遍临提香、伦勃朗、米勒、塞尚杰作,一面巡回讲学,并举行中国现代画展。滞留巴黎期间,野兽派巨子马蒂斯、立体派鼻祖毕加索曾与交游,也是和傅雷、梁宗岱订交之始。归国以后,就聘请傅雷合作共事。从来才多见忌,名高招谤,剔瑕求疵者固然不少,政治灾难更为磨人。早在二十年代,即以倡导人体写生而被责为丧风败俗,是非<SPS=1563>起,他在报上奋笔迎战,社会侧目,孙传芳明令通缉,只得亡命扶桑。左雾弥天之际,他又列名另册。十年“文革”期间,甚至被诬为“现行反革命”,我曾亲见造反派小卒眉飞色舞,绘声绘影的夸耀其事。此情此景,除了搔首问天,唏嘘激愤,都不足以表宣人间的不平。待到海晏河清日,海翁已从容入暮年,百劫归来,豪迈洒脱,无异旧时。他曾有《水龙吟》一词,咏铁骨红梅:“直教身历冰霜,看来凡骨经全换,冻蛟危立,珊瑚冷挂,绛云烘暖,劲足神完。”一九八五年重游巴黎,风雨中登埃菲尔铁塔,俯瞰茫茫,慷慨感赋“云涌风驰九十秋,攀登忘喜亦忘忧”。一词一诗,正是海翁一代风华的自我写照。
海翁沧桑历尽,已见白发三千,不辞行程万里,九上黄山,遍走南北,还追随红军远征足迹,深入西陲,泼墨写生,不令画笔生尘。他豪气如虹,童心未泯,曾见他在北京全国政协常委会上即席发言,兴会飚举,滔滔汩汩,一发而不可收拾,伊乔夫人从旁频频敦劝,也无法使他煞车。而海翁晚岁声誉之隆,早已遍及世界,英、美、法、日、比利时等国,或颁奖章,或授功勋,或聘为国家院士,或邀为元首嘉宾,以“表彰其为改进当代社会所作之重大贡献”,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的祖国意大利,给他的荣誉称号最多。真如老树参天,峥嵘挺拔,仰之弥高。
五十年前,海翁在抗日烽火中下南洋,多次举行画展,为抗战捐输宣劳,当时郁达夫正在新加坡,曾以“永久的生命”五字相赠,备致对海翁钦佩之忱。回顾海翁平生,可以当之而无愧。
海翁九九华诞,薄海同庆。他的原籍常州,第二故乡上海,都在筹建刘海粟美术馆,作为永久的感念与崇敬。他的百岁画集也将问世,我深以能为此书作序为荣,遥望南天,钦迟无限!
一九九三年十月十七日,于上海
柯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