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是他二十九年前写作的短篇小说《无人警察》。这是一篇讽刺未来社会的幻想小说,被收进角川书店出版的语文课本里,供来春(一九九四年)高中一年级选用。不料,日本癫痫协会提出抗议:这篇小说“有助长对癫痫歧视、扩大误解的记述”,不能原封不动地编入教科书。
《无人警察》收在短篇小说集《闹哄哄的未来》里,特地买了一本来读,是三年前刊行的角川文库本,已印了五十七次,可见筒井文学相当有市场。小说写的是“一天早上,我走路去上班”,那时代的汽车离地三十公分,悬浮在空中东奔西驰,街道上不仅有“下水道”,还有“下气道”,吐出的香烟就被它吸走,净化空气。街上少见行人,不知为什么,“我”被机器人警察盯上了,心里直发毛。原来这机器人警察不仅能探知人的意识,并且能探知连本人也未察觉的潜意识,发现了“我”对机器人警察有反感。人被“文明的集大成”控制了。译作中文,不过千把字,是所谓小小说吧。笔涉癫痫,当然远不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是这样一段:交通警是机器人,“除了小型电子头脑,还内藏速度检查机、酒精摄取量探知机、脑波测定机等”,“有发生癫痫之虞的人开车是危险的,所以用脑波测定机检查驾驶人的脑波。脑波有异常,在发作之前就把他送进医院。”
就这么几句,筒井康隆却不肯退而删改,理由是“并没有用这个作品搞歧视之意,虽不愿让有癫痫的人开车,但那扯不上歧视。”这位黑色幽默作家是文坛异端,招致抗议也并非头一遭。他的作品,这个《无人警察》还算是毒分较少的,倘若也有问题,那恐怕也就没有挑不出问题的了,焉能不“断笔”。筒井说:“当社会开始侵害创作自由时,与其写那种左顾右盼的瘪三作品,不如随时掷笔,作家平常就必须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据说,迄今已经有五十来位作家领教过这类纠弹。他决意不再应约写作,在月刊杂志上连载几近十年的随笔《笑犬楼眺望》就此收摊儿,往后只搞搞电影戏剧、吹吹单簧管什么的,以示“一个作家的小小的抗议”。
对于歧视用语、歧视表现、歧视意识的纠弹,渐成社会风潮,在日本不过是近几年的事。出版于一八九九年的儿童文学名著《桑波》,在欧美,六、七十年代反歧视黑人运动高涨时被批判为“灌输对黑人的歧视”,而当时日本只不过从作品论的角度有所论议,到了一九八八年,顺应国际环境的变化,十一家出版社相继把译本绝版,甚至一些图书馆也限制阅览。这样一来,纠弹歧视与表现的自由、阅览的权利则不无冲突。有人认为,日本癫痫协会从尊重人权的立场出发,末了却抹杀表现自由,否定了作家的人权。把《桑波》重译出版,或许就是为了表示对言论自由、表现自由的维护。
其实,翻翻名家的作品,由于历史背景和主观意识等原因,歧视用语和歧视表现并不鲜见。确立了日本近代文学的大文豪夏目漱石平生曾两度外游,头一回是留学英国三年,第二回,应老同学、满铁总裁之邀,访问中国东北和朝鲜半岛一个半月,归国后写了《满韩处处》。这个游记里,“民族偏见和帝国主义优越感不能否定”,“则天去私”的漱石对中国和朝鲜民众也抱有歧视意识。
纠弹语言,猎场自然首先是辞书了。其教授率弟子把日本出版的辞典调查一过,指摘有关残疾人用语的收录、解说大都有问题,把“孤独症”仍解释为现在已否定的“精神分裂症之一种”,未指明“残废”是早已淘汰的历史用语等,俯拾皆是。日本政府文化厅以外国人为对象刊行的辞典和教材,依旧保留着“瞎子”“哑巴”、“支那语”、“乡下佬”等八十年代初就已然从政府文件中淘汰的词语,遭到盲人团体等痛斥,连忙把市面上陈售的图书回收。素有“国民辞典”之誉的《广辞苑》第三版曾被批判“蔑视女性的记述很多”,时隔九年刊行了第四版,虽大幅修订,如“他一点不用功,但成绩很好”,“她很漂亮,但脑袋笨”,改为“字写得好,但画画不行”什么的,无涉性别,但女权主义者仍不满意,指责把“娇”、“迷恋”、“端上来”之类形容词、动词的例句派给女性,这样的女性形象是否定的,还是搞歧视。同性恋团体抗议几种百科辞典,把同性恋记述为“一种性异常”、“得不到异性,或对异性有劣弱意识,从同性寻求代偿”等,是歧视、偏见,要求削除、订正。
日本尤为突出的社会问题是部落歧视。Karlvon Wolferen著《日本 权力构造之谜》(The Enigma of Japanese Power)也招来部落解放同盟的抗议,因为书中用了“特殊部落”一词。著者虽然同意再版时改动,却并不认可指责,“即使换个说法,被歧视部落民被迫忍受特殊社会环境的事实也丝毫没变”。从文脉来看,该书绝无歧视之意。“特殊部落”、“特殊民”,是明治政府创造的用语,后来又变为“细民部落”、“后进部落”、“少数同胞”等,其实,直至六十年代,运动团体也使用“特殊部落”一词。一九二四年刊行的《特殊部落千年史》,于一九九二年重刊,书名被改为《被歧视部落千年史》。对此,不少学者持反对意见,因为尊重著者所起的书名是出版原则,何况该书当年曾遭禁,更应以原名出版,改动题目,无论从道义上还是历史上都是错误的。
对于抗议,纠缠起来更不划算,出版社一般都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哈意”一声,删改乃至绝版。不过,像电视上流行的智力游戏一样,人们查找、指摘所谓歧视用语和表现,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把出版人弄得神经兮兮的。描绘各国人物的漫画中用斜线表现黑人,有歧视黑人之虞;观光指南上引用小说的描述,“这里是出美女的地方”,涉嫌歧视女性。有趣的是,人们对那个达磨却网开一面,莫非因为都有求于他?少林寺壁观九年的达磨,在日本生活中随处可见,是纸做的不倒翁,两眼无珠,你若有什么愿望,就先给他画上一只眼睛,心想事成之后再点上另一只。政治家的愿望是当选,电视上常出现他们援笔点睛的场面,好像还没听说有什么人表示抗议。
传闻被列为诺贝尔文学奖金候补者的大江健三郎说:“社会若是有语言规制,创造并使用新表现的,不就是作家吗?”语言有历史性,如我国词语更多褒贬,追究起来,“聋子的耳朵”、“瘸子打围”、“瞎子摸象”之类都得换个说法,那可就麻烦了。 日本的电车上设有“身体不自由者优先座位”,仿此,“眼睛不自由者摸象”,如同隐喻游戏,岂不更有点调侃的味道。倘若从“不自由勿宁死”立论,也能论出个歧视来。“内人”、“堂客”、“屋里的”,这类用语显然是表现传统观念的,含有男尊女卑、夫唱妇随的歧视,应该淘汰。但症结在于社会,在于人心。即便禁了“瞎子”、“瘸子”,改用“盲人”、“腿脚不自由者”,未必不会又变成新的歧视用语。阿Q式的禁来禁去,终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不过,歧视用语、歧视表现在我国的文学作品里却未免过于肆行无忌,倒是对于性方面的用语很传统地、很意识地予以避讳,例如以“操”代“?H”,也许少了点象形文字的视觉刺激,道貌岸然,但如果有女权主义者出来给字面作解,解为“操作”还马马虎虎,解为“操纵”, 恐怕也就大成问题了。
日本德间书店出版过《现代中国文学选集》,第八卷是阿城的小说,译者立间祥介在后记里特意声明:“侮辱地指说人物身体特征的语言,在我国即所谓歧视用语,被用作固有名词(绰号),有时略加注释就照搬原文了。”台湾女权主义文学代表作《杀夫》在欧美也颇得好评,但日本却迟迟不敢移译,因为他们担心,这部小说里歧视用语比比皆是,反而会助长现实生活里的歧视。今年(一九九三年)日译本终于问世,宝岛社书籍编辑部特意写了一篇长达四、五页的出版说明,有云:
我们担心,这部作品因表面上歧视用语的有无被不当评价。要不,读者一定会感受该作品里流动的主调低音吧,——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反歧视文学。因之,我们毅然用心于忠实的翻译,丝毫不做语言改动,那样做只意味着反而使歧视的现状暧昧。本书的出版,当然不是要造成对日本屠宰场工人及其家属的无端的歧视和偏见。省察日本现实,不能否认,与部落歧视也不无关连,对屠宰场工人的歧视确实还阴魂不散。我国肉食历史短浅,没有自己宰杀动物食用的传统,在当今的饱食时代,一方面未曾有过地大量摄取动物性蛋白,另一方面却以歧视的眼光看待在屠宰场工作的人们,对这种矛盾泰然处之,是实际状况。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认为,这本书所描写的故事与今天日本的现实相去不远,也同时能鞭挞日本的屠宰场歧视,愿本书的问世对于产生这种歧视和偏见的社会将成为警钟。
关于文学中的歧视用语、歧视表现,我们倒应当从这段说词得到一点提醒。
日知漫录
李长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