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郭路生的出现有特定的历史原因,但更重要也往往更容易被人们忽略的是,在是非曲直颠倒的年代里,郭路生表现了一种罕见的忠直——对诗歌的忠直。在任何情况下,他从来不敢忘怀对诗歌形式的要求,始终不逾出诗歌作为一门艺术所允许的限度,换句话说,即使生活本身是混乱的、分裂的,诗歌也要创造出和谐的形式,将那些原来的刺耳的、凶猛的东西制服;即使生活本身是扭曲的、晦涩的,诗歌也要提供坚固优美的秩序,使人们苦闷压抑的精神得到支撑和依托;即使生活本身是丑恶的、痛苦的,诗歌最终仍将是美的,给人以美感和向上的力量的。这种由对诗歌的忠直体现出来的忠直,体现了那个时代备遭摧残的良知,显示出能够战胜环境的光明和勇气。在这一点上,郭路生甚至区别于后来众多的先锋诗人,所谓分裂总是从形式上开始的,而郭路生在形式上从来不后退一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相信未来》
除非你一遍遍将这些句子吟诵出来,否则不会体会到其中声音的均衡、内涵和美。其中每行足足有六个音步,这在汉语诗歌中(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是十分少见的,正是这种拉长了的瞬间成了那种超载情绪(向往、失望、从失望中再度抬起头来)复杂的运输工具,它是逐步、缓慢地释放的。阅读中为了能够一口气将这样长的句子读出来,读者不得不进一步拖延每个音步所停留的时间,这样就产生了一种无限延长的幻觉。同时,四行一个小节、上下行之间音步的整齐对应以及押韵在这里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它们属于人为的因素,但恰恰是这种人工装配性的东西从整体上造成另一种时间和空间,组成了诗歌自足的世界,它们将那些沉重负载的情感清晰可闻地呈现在这里,在此时此刻,如同悬挂在人们面前,成为可以触摸,可以观照的对象,从而摆脱了原先存在于人身上的那种压迫性,使人获得解放和自由之感。对那个时代的人们来说,这无疑是奢侈的精神享受了,在郭路生和谐优美的多音步格律中,原本是晦涩的东西得到澄清,郁结的东西得到释放。诗人林莽曾追忆道:“在我们空旷的精神世界中,是他的诗歌为我们洒下了一线温暖的阳光。”
从某个时候起我开始怀疑那些“为生存的艺术家”或“诗人”,这是一支为数众多的“艺术大军”。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首先关心的是自己存在的事实,在艺术内外体验到的仅仅是个体生命痛苦压抑的烦恼,包括个人尚未得到社会承认的那种苦闷。所有这些东西像泥沙一样流进了作者的头脑和血液,乃至写出来的是一首“生存的诗”,其中生存的经验大大地损害了诗歌经验,它们呼啸着在作品的表面撕开许多裂口,使之看上去如同这个喧嚣疯狂的世界一样喧嚣疯狂。而另一类艺术家、诗人(我不敢将他们称之为“为艺术的艺术家”)并不排除自己生活在世界上这个事实,只是未敢将对它的考虑置于对艺术的考虑之上,他们关心的是如何造成和谐、匀齐的艺术整体,如何将生活的内容转化、提取为艺术可以观照的对象。他们的良知首先体现在尊重和珍爱自己手中的这门艺术上,体现在这种职业道德之中。要说是反抗环境中的混乱和黑暗,也只有以一种新的秩序而出现,否则,从零乱到零乱、从一种瓦解到另一种瓦解,最终是毫无意义的。在这个意义上,郭路生近三十年直至今日都在潜心探索的中国现代格律诗,恐怕是永远绕在我们前面的一个起点、一个典范。尤其值得有了这许多惨痛教训的中国先锋诗歌界深思。我始终要说,在这个领域中,崩溃是从形式上开始,并通过形式上的紊乱而加深。譬如海子以及顾城。
在今年寒风料峭的春天,我和几位友人去医院看望了郭路生。他很快和我谈起了何其芳,谈起了何其芳当年对他说的,诗是“窗含西岭千秋雪”。他边打手势边对我说:“得有个窗子,有个形式,从窗子里看过去”。他远比我们周围很多人正常得多。
下面遇到的这个问题多少有些令人困惑,令人有些不知所措。
九三年出版的《食指 黑大春现代抒情诗合集》中有《疯狗》这首诗(“食指”是郭路生饱含辛酸的笔名)。据说他自己曾写过一个关于《疯狗》的说明,声称当年在《今天》杂志上发表时,所署的写作日期被提前了,这首诗实际的写作年代是一九七八年。除了这个更改之外,合集中我们清楚地见到在“疯狗”的标题之下还有一行副标题“——致奢谈人权的人们”。这是原先在各种场合未曾出现过的。时隔十多年之后,郭路生坚持恢复它的原貌,这不是没有理由。事实上,郭路生的每一行诗,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郭路生在这里要表达的是什么?他身为“先锋”(他的《相信未来》曾被江青点名批判过)为什么又要脱离当时先锋的队伍?再来看《疯狗》全诗,如果不能找到有人猜测的那种反讽的含义,那么,郭路生到底要什么?
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我还不是一条疯狗,/不必为饥寒去冒风险,/为此我希望成条疯狗,/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我还不如一条疯狗!/狗急它能跳出院墙,/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就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
“疯狗”是支撑全篇的中心意象,围绕着它组织起来的,却是一个层次分明的逻辑间架:仿佛成了一条疯狗;但还不是;甚至还不如;假如真的是……以“疯狗”自况,这其中当然带有悲凉的自嘲的意味,但自嘲却不是自怜;在自嘲的背后,是出入意料的纵身一跃:恨不能挣脱这内内外外,一切有形和无形的锁链,恨不能更广泛地漫游人间,更深刻地咀嚼人生!郭路生的同情显然是在广大的世界那一面,是这个世界中更艰难的人们。“疯狗”既意味着这样一个世界,也意味着那些艰难的人群。对于他们来说,当然不存在所谓“神圣的人权”,他们完全不懂这个。这里隐隐包含的一个前提是:“人权”仍然是现实范围内的一种限制及现存秩序中的一种运作,在它强调的东西中包含了一种优越之感,尽管它看上去涉及每一个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在这里撞到的在这一代人身上不常见的东西是:郭路生宁愿将自己看作“艰难”的人群之一员,他本人不以“先锋”自居,不把自己看做一只“燕子”,或“普罗米修斯”或“真理的传播者和代言人”。他的姿势与其说是前倾的,毋宁说是后退的;与其说是从一个“高音”开始,毋宁说是从一个低音开始,与其说是超然、拒绝的,毋宁说是包容、宽厚的。请注意他反复使用的“人间”、“人生”、“人们”的意象,而不同于其他的先锋诗人爱使用的“世界”、“天空”等。后者是抽象而俯视的,郭路生更多地将自己“放回其中”,尽管同样在其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由此,郭路生从以强权和强音为标志的残酷历史中逃脱了。他不参与其中的游戏,也不关心其中的规则,因而对他来说,既不存在桂冠的问题,也不存在烈士的问题。他远离枪声激烈、硝烟弥漫的战场。那些为许多人必不可少的各种新式武器、词藻、油彩和包装纸不在他的视线之内。他没有保护伞,甚至连一点自我保护的手段也没有。处于这种状态不能不是危险的,他不靠岸,不去为了生存兑换那些小钱币,他的确像他自己所写的那样“漫无目的”。为此他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他时时身置的临界点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述的。在那儿,他什么也没有,他宁肯什么也不留下,财富、名誉,所有那些小小的舒适的规则,包括一张替自己辩护的嘴。能交出的他都交出了。那么,他收获的又是什么?
心上笼罩着乌黑沉重的云层/心中吹过一阵又一阵寒风/心底沉淀着盐份饱和的溶浆/心头耸立起积雪不化的山峰/……可它仍然还是一颗心/而且就在我胸中砰然跳动《我的心》
他一再写到这颗“心”。他近些年在医院的那些作品中,受伤的心灵这个意象频频出现。他像个哑巴似的,老是禁不住去指自己胸膛中还在跳动的那个部位:“当惊涛骇浪从心头退去/心底只剩下空旷与凄凉”(《在精神病院》),“不得已,我敞开自己的心胸/让你们看看这受伤的心灵——/上面到处是磕开的酒瓶盖/和戳灭烟头时留下的疤痕”(《受伤的心灵》)。这些诗句读来让人感到一种“噤若寒蝉”的悲凉,他肯定越过了某种界限,否则不能体验到这样的痛楚和辛酸。这么一颗除了病痛什么也没剩下的心灵你可以说它是卑贱的,贫困的,然而它又是高贵的、矜持的,没有什么能同它交换或与之相比。对于世界它看上去是不起眼和毫无价值的,但由于它的自知自明——自己知道自己的疼痛,因而成为自重的,任何东西都衡量不出它的份量。它是独立的,又是广袤的;是无挂无碍的,又是知冷遇热的;是雾状的、无形的,然而又是坚定而忠直的。它曾经有过的疯狂可以看作来自宗教般的勇气,像“以身试法”,同时它又是那么小心翼翼,令人想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总之,它不像它自己被感受到的那样。你也可以感受到与之相似的自己的那颗心,但要在摘除了种种面具之后。
现在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为什么郭路生在形式上如此谨慎。对于这么一颗本质上是广大、无形而富有同情的诗人心灵来说,它不仅需要而且热爱形式上的那些小小的桎梏,通过这些细小的链子而造成一种节奏,一种呼吸和心灵上有规律的脉搏。
(《食指、黑大春现代抒情诗合集》,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五月版,8.80元)
崔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