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美国翻译家伊迪斯·格劳斯曼翻译了马尔克斯的《古怪的朝圣者》,这是本社会上多余的人故事的短篇小说集。
根据原作者的自述,这个集子只包含十二个短篇,而结集此书的时间跨度,则达十八年之久。作者蓄意创作的第一个短篇是在七十年代初他卜居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五年后的一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参加了自己的葬礼,在墓园里行走,同行者是一批穿着丧服的朋友,却笼罩在欢庆节日的气氛里。朋友相见,互倾积愫,似乎都有一种快乐的心情。尤其是他,因为由于去世给予他稀有的机会,使他可以同拉丁美洲来的朋友共聚一堂。等到葬礼一过,朋友们都散去了,他也准备尾随而去,但其中一位却断然对他说他是唯一的一个人不能和他们同行……
差不多有两年时光,他记下了预备写作的材料。这是一些写在孩子们练习簿上的东西,可找来找去,哪里也找不到了。他收集了六十四个题材,还做了详细的笔记,所缺者就是写成一个个的短篇小说了。没几天前,他还看见过那个抄本,眼前却再也找不到。他只能回忆这些题材,恢复了三十个短篇的大致构思,最后选定了十八个,又挑出了六个扔在废纸篓里,其中包括他做梦的那个故事,因为他无法描绘出梦里的欢娱。
德国的尼采曾经说过,自杀的念头在那些不眠之夜里,使人得到慰藉。这种凄凉的心情是十分可怕的,差不多所有的伟大艺术家、作家在他们的作品里透露了这种气质。马尔克斯在《古怪的朝圣者》的故事里,读者可以意识到这种气质,并由他的暖昧不明,而显得更为古怪。
有个故事里,作者通过一个七十六岁的老娼妓对她的狎客说,有短暂的爱情,也有漫长的爱情;而这次是短暂的。这个老妓年龄虽大,至今还是个身材窈窕,风韵犹存的混血儿,正在等她的死亡。她养了一只狗,训练得可以到郊外墓地寻找她的坟头。事实上,在这十二篇故事里,大都是谈死亡与老年。也有愚蠢的意外事件,如一根玫瑰花刺扎进了小女孩的手指尖而使她流血过多致死,还有凶杀和自杀案件等。这也许是马尔克斯的天赋,他那令人惊异的声调;他对于一切不显忧郁或厌世嫉俗的心情。对于生活的奇特予以欢庆和怪诞的意味,与它的诗情不协调等等。
其他的妓女,她们很有姿色,虽然贫穷却又充满柔情,就像那些日子的意大利女人一样,她们穿着品蓝蝉翼纱,粉红府绸,草绿亚麻布的衣服,用布满战时弹孔的遮阳伞挡着灼热的阳光,显出一种人性的欢娱,因为她们不介意她们这一行的规矩,愿意在酒吧或屋角同狎客聊天、喝咖啡。
若干马尔克斯式的喻义在这里可以见到。挽歌的调门。乐意于单纯的人性交往,还有那种“人性”一词的古怪分量显示那句“和她们在一起是种人性的欢娱”里。还有那种灿烂的颜色,品蓝、粉红和草绿,那是多么的吸引人。
这种超现实的笔触在这个集子里比较少见,其中唯一属于全部运用魔幻现实主义的《光亮似水》。两个孩子打碎了一个灯泡,发现灯光变成了水流,而使他们父母的马德里公寓房间成为水上游乐场。这看来多么迷人多有“诗意”!《在霍乱流行的时候》中,作者避开浮夸语言和明显的幻想,而代之以更为现实及可信的表述,《古怪的朝圣者》中的故事也不例外。它们的妙想来自马尔克斯作为一个年轻人和一个欧洲放逐者的灵感。这些短篇都是南美洲人和加里比海人的故事。这种离开原地的传说有一种奇特鬼魂出现的气氛,有种暂时性、奇诡性、怀旧性和负疚感,这些都浸透在这些不令人注意的故事里。它们流传在日内瓦、罗马、巴黎、巴塞罗那、那不勒斯和维也纳那些大都市,这里充塞了暂时逗留的人群和旅游者,而这些角色就住在廉价的旅馆里,或是不起眼的宿舍里,和他们的同胞聚在一块,流连在小酒店和酒吧间里的争吵和谈话中。
在《一路平安,总统先生》里,一位削了职的政治头儿要当掉他夫人的首饰去换取生命。在《来自异邦的人》中,叙述故事的人证实内地的旱风吹走座座大山的作用。《圣人》中一位老人拖着一具棺材在罗马满街跑,棺材里是他已有二十五年还未曾腐烂的女儿尸体,极力寻求牧师使他的女儿洗清罪孽,因为那些毫无目的在这些欧洲都市闲逛的人能给予他足够的证明。
马尔克斯所用的语言同样是严谨的,而记者伊迪斯·克劳斯曼的译文也很出色,读来清晰流畅;原作者的风格译成英语显得令人羡慕的平易和易懂。语句简短,没有废话,没有修辞上的花哨及浮夸。在中午的光耀之中,弦乐四重奏正在演奏莫扎特预示大风暴即将来临的一首曲调。在柜台上,总统在为供顾客们阅读的书刊中间拣出了一份报纸,在搁物架上放下了他的帽子和手杖,坐在最后面一张孤零零的桌子边,戴上了他的金丝边眼镜,读了起来,就在这时才意识到秋天已经到来。这时没有什么可以为之引起注意,事后也没有一点点的牵强附会;然而它简捷的效果具有无可争辩的把握。
每一个故事并不由于过事修饰语言的集中而得到力量。却由于马尔克斯的叙述能力和他对好的与坏的,粗鲁的或天真的人物的丰富感情。他在所写集子的前言里,解释了一点儿烦人和拖延的缘故。有的几个故事并不都写在二十年之前,有的原来是以影片脚本形式写成的,但在出版之前的几个月中,都由作者重行写过。在重写时,他的写作进程十分顺利,有时使他感到他的写作只是为了讲故事的欢畅,往往相同于飘浮在空中的感觉。
听到一个主要作家对写作感到“讲故事的欢乐”,受到读者的欢迎,而且他写的大部分是成功之作,也使读者为之高兴,集子里的有些故事,如《睡美人与飞机》、《八月的鬼魂》显得与《光亮似水》那样分量有些轻飘飘,但是和《古怪的朝圣者》书中的那种海外忧郁的气氛是合拍的;使得作家的真情实意更有魅力和令人难忘。我不懂西班牙文字也没有机会看到英译本,上面的文字是参考威廉·鲍姆的评介写成的。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作家,拉丁美洲的主要小说家,以在故事中运用喜剧、神话、幻想与讽嘲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名闻于世。他于一九八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授奖时的评语称“因为他在小说中能够运用丰富的想象力,把幻想和现实融为一体,勾画出一个丰富多采的想象中的世界,反映拉丁美洲大陆的生活和斗争。”他的得奖作是《百年孤独》。他得奖时在仪式中致词,说道“我敢说,今年值得瑞典文学院注意的,是拉丁美洲这个巨大的现实,而不仅仅是它的文学表现。这一现实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它每时每刻、每天每日决定着我们不计其数的生离死别,它为我们提供永不枯竭、充满着不幸和美好事物的创作源泉……”
马尔克斯生于一九二八年,虽然家境贫寒,但还是受了良好的教育。他在哥伦比亚国立大学和卡塔赫纳大学读法律和新闻学。一九四八年开始当新闻记者。五十年代后期任波哥大《旁观者报》驻罗马及巴黎的记者。一九五九至六一年任古巴通讯社驻哥伦比亚、哈瓦那及纽约记者。六十年代在墨西哥从事电影剧本写作。他在四十年代后期开始创作短篇小说。一九五五年出版《落叶》,是他发表的第一部主要作品。六十年代初出版《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写一个年老的退伍军人,屡建战功,却为政府所遗忘。一九六二年出版《恶时辰》,写发生在马孔多乡的政治迫害事件。诺贝尔文学奖得奖作《百年孤独》出版于一九六七年,写马孔多乡及其创建人布恩迪亚家族的经历,事实上写的是哥伦比亚历史,也是一部神话与传统结合的故事,是一部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在创作技巧和艺术手法上与传统现实主义有极大区别。这部小说的发生地孔拉多村镇是个虚构的地方,故事却大部本于哥伦比亚的历史和社会现实,通过这个村镇的芸芸众生,叙述了这一村镇各色各样的社会事件,这是一幅真实与虚构、悲哀与激奋和荒诞与现实的场景。
翻译家陈光甫介绍《百年孤独》说,这是部传世之作,不仅反映了哥伦比亚的现实,塑造了村镇中的典型人物,而且把西方现代派的写作技巧与拉丁美洲传统的印地安人观念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成为风格独特、寓意深邃的作品。
写下了这篇短文,心里却郁结着一个希望,希望国内搞拉丁美洲文学的专家,能把这部《古怪的朝圣者》早日翻译出版。也许读者不多,但对于我国写小说的朋友,可以得到些借鉴。
Gabrel Garcia Márquez,Strange Pilgrims,translated by
Edith Grossman,New York,Alfred A.Knopf,188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