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之下,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化繁荣景象,正在一天天衰褪消失。经济规律和价值规律的作用,使得几十年如一日的文艺大锅饭体制,处于风雨飘摇的瓦解状态。严肃的交响乐被轻音乐和摇滚乐所替代;国家一流的芭蕾舞剧院和歌剧院,亏损严重甚至连生存都难以为继;艺术故事片的拷贝发行入不敷出;学术著作和纯文学作品的征订数字已降到历年的最低点,“出书难”的惊呼不绝于耳;打开电视,收视率最高的往往都是些通俗的轻喜剧和娱乐片……
灯红酒绿、歌厅舞厅。如今中国人几乎人人都喜欢唱“卡拉OK”。
文化人痛心疾首地哀叹道:我们离“文化沙漠”已为期不远。
我在海边徜徉。我知道自己不会去下海。尽管大海很诱人。
但我不知道,在“沙漠”和“森林”之间,还有没有一块中间地带,也就是既非沙漠亦非森林、非此非彼的另一种状态?
是不是商品大潮只能制造文化沙漠呢?我疑惑。
很多年中我们都生活在一块封闭的黄土地上,望着井口一般的天空,畏惧着大海的贪婪和邪恶。当那种黄土文化不得不从内陆逐渐退出、退到海与陆地的边缘时,我们第一眼看见的和发现的是什么?
蓝天碧海之下,前面是一片空旷舒展、坦坦荡荡的沙滩。
沙子已被千万年的海水碾磨得极细,湿漉漉地铺陈开去,留着一圈一圈海潮冲击的痕迹,在落日的余辉中呈现出大理石般银亮的光泽。远处有几棵摇曳的椰子树,还有一丛丛碧绿的仙人掌,在沙滩的尽头赏心悦目地伸展着。
其实早起时你曾打这儿经过,只是你没有留意。
夕阳西下,腰缠万贯或是两手空空的人们由海上归来,泊舟于岸。也许现在你觉得累了。你想在沙滩上歇息。你放下了桨放下了篓放下了你在海上的收获,你在温暖如榻的沙滩上放平了身子,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让海风吹着自己汗津津的脊背和头发,你觉得脚下的土地很平稳也很坚实。
你发现享受沙滩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阳光灿烂的日子,沙滩上聚集着来海边度假的人们。游泳上岸的、冲浪归来的、沙浴日光浴还有五彩缤纷的太阳伞。音乐、海风和夜的篝火晚会……
疯狂的沙滩、快乐的沙滩、轻松的沙滩、能使人忘却一切烦恼的沙滩。
这或许就是沙滩的功能?
你无法对沙滩有更多的苛求。沙滩就是沙滩,是供人嬉戏和休息的天然场所。下海和不下海的人都需要沙滩,世上总得有一个像沙滩这样的地方,让人无思无想遗遥自在地悠闲一番、潇洒一回啊。
所以那些甘愿服务于沙滩的人,那些暂时还不想纵身入海的人,徘徊于岸边沙滩,就只能在退潮时分,捡些被海浪冲上岸的贝壳和小鱼小虾了。说不定,还得搭上些时间,去清理丢弃在沙滩上的垃圾。
但如果你不喜欢沙滩睥睨沙滩,那你也尽可有别的选择。深刻的哲人和严肃的学者还有浪漫作家诗人,也许像是海岸上耸立的高山峭岩,令人仰目翘首、叹而观止;更像是海中的绿岛礁石,可以立灯塔于上,照耀海上的迷途者。然而,悬崖与礁石永远孤独寂寞,任凭风吹浪打,却有无怨无悔的风度。
造物主从一开始,就让高山与沙滩共同环绕大海守护大海,缺一不可。
山岩使海水不会盈溢,沙滩使海水变得柔软。
而作为中国人,我们曾在很多年里丧失了生活中本应享有的沙滩。
那时我们没有银沙滩更没有金沙滩,只有淤泥和卵石堆积的滩涂。我们没有搏击风浪的大海,只有河沟和水塘。即使我们曾经有过可怜的一点非分之想,也只是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围海造田”的现代神话。我们在贫脊而绝望的滩涂上,用造田的沙砾使自己脱胎换骨;用浑浊的塘水洗澡洗脑洗去我们心中最后一点对于珍珠和海贝的幻想。
那时我们不知沙滩为何物。那时的海岸布满了思想的天罗地网。
如今沙滩终于出现,是一件多么令人庆幸的事情。
无论沙滩多么一览无余多么肤浅平淡,我们却再也不需要用围海造田来解决赖以生存的粮食了;每一处优质沙滩的开放,说人们开始有了一点消闲的钱和时间。所以我想,平庸的沙滩终是比悲壮的造田运动,更使人接近自然。
有江河湖海在,就有沙滩;假如所有的人都去下海,大海就变成了陆地;还需有沙滩让海里来去的人落脚。因而潮来潮去,你终是无法摆脱沙滩。
商品大潮就这样,无情又不可阻挡地冲击着古老的大陆;也冲击出它的堆积物——今日的文化沙滩。
尽管,在一次次海浪的袭击下,文化沙滩把以往文化的教育、教化、审美等等功能,简化为最后仅存的一点娱乐功能;尽管,文化的沙滩上也充斥着凶杀色情等海洋的污染物——尽管这些“非文化”的因素同样使人深感悲哀。但起码,文化沙滩比“文过饰非”要真诚些,比“文字狱”要进步得多。
当然,文化沙滩与文化沙漠,仅仅一字之差却相去甚远。沙滩系活水冲击而成、有水即有沙滩;沙滩至少具有各种开发、增值的可能;而死寂的沙漠百无一用,“沙漠改造工程”谈何容易。所以刚刚播下种籽但尚未发芽的土地,是不能称作沙漠的。正如目前这种新的文化形态,即便你不喜欢不承认,它仍然堂堂皇皇地占据了往日被人所忽略的,海边沙滩的位置。
区别仅仅在于,如若“沙滩”无节制地蔓延、国民素质全方位“沙化”,“水源”枯竭,美丽的沙滩有一天也会变成荒凉冥寂的文化沙漠。
文化沙滩只是市场经济的阶段性产物。
而文化沙漠,就永远地失去了海洋。
我如此来阐释商品大潮和文化的关系,是有一定的事实依据的。否则,中央文化部的部址,就不会在很多年前,便极有预见性地建在了京城一个叫做沙滩的地方。我想,这完全符合历史发展的潮流和趋势。
抒臆集
张抗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