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按投稿人所在地域分类,以上海一地的投稿者为最多,占总数的二十分之一。为了与其他地区平衡,对上海的来稿挑选尤严,最终入选六十篇,约十万字。作者分属社会各阶层,有教员、学生、工人、职员、警察、作家、演员、护士等等。有的作者记述了他观察或目击的旁人的生活,所以这组稿子覆盖的社会生活面远比作者所属的阶层广泛,读者亦得以窥见黄包车夫、歌女、江湖艺人、菜贩、报童乃至乞丐盗贼的活动。加起来,就呈现了这个五方杂处、十里洋场的大都会的众生相。试采撷其中若干篇,或述其概要,或撮其三言两语,联缀成文,便是一部一九三六年上海的纪录片,一篇董桥体的散文: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最高气温二十五点九度,最低气温十二点五度。
童子军团长郑昊樟下班后去北四川路团部工作:听汇报,读行善报告,个别谈话,审查壁报稿子。当他踏出团部大门的时候,素称神秘之街的北四川路上行人大减,可是舞场中的音乐却正在热烈地演奏,街头的标准钟指着子夜。黄炎培躲在浦东同乡会大楼里草成《从四川想到全国》一文。商务印书馆交际科黄警顽黎明即起,披衣叠被,上马桶,冷水洗面,漱口,早操,读经,写字,七点半读当天的早报,八点出门,八点半到商务印书馆“打钟”(签到)。今日本馆出版新书:《参加伦敦中国艺术展图说》,《魏晋诗歌概论》、《文学概论》。陈子展从沪江大学授课回家,午睡,睡醒读报,有感时局,作《长城谣》一首,晚饭后想起阿英的稿约,正好拿这首诗交差。卢冀野收到从南京寄来的样书,雕版墨印(不是油墨)草订,携往暨南大学校对;郑振铎见到后,颇惋惜没有<SPS=1271>印本。一个巡捕一觉醒来,离上班应卯只差十五分钟。他来不及梳洗,赶紧离开亭子间,笨重的皮鞋在后门口与红漆马桶发生冲突,跟着一股臭气攒进鼻孔。弄堂里,粪车旁,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仰面闭眼大张着嘴在喊:“倒……倒……呀!”一辆黑色囚车在租界马路上奔驰,停住,从车上跳下几个中国巡捕,一个外国人,把马路边上一群瘪三统统抓走,送到租界边缘一个肮脏地方,关进一座芦席棚。二十四小时后将释放他们,并且警告“以后租界里不要去,到中国地界去!”苏州河畔,新闸桥酱园弄口的旷场上,江湖艺人在观众围成的圈子中央卖艺。从一个圈子里送出一个中年女人老练流利的急白:“唉,来格哉,来是一个大老板;养儿子,传后代,航空奖券中头彩,二十五万变成五十万;坐汽车,吃大菜,洋行里厢做买办,政府里厢做大官……”日晖港臭黑的河水向南流,上面浮着几只破烂的船,住了些无家可归的江北人。桥堍的菜贩大清早就在高声招揽生意。
晚上十点钟,周而复和两个朋友在徐家汇跳上三辆洋车。洋车在深林一样的虹桥路上前进,简直看不见一点光亮。在一个黑暗角落他们撞见两个歹徒打劫一名商人。不是车夫机敏,他们差点也遭劫。护士宿舍里,影迷陈小姐和张小姐在讨论上巴黎大戏院还是国泰大戏院。灶披间嫂嫂的丈夫患病失业。她第一天出去做小生意,晚上在蜡烛光下(二房东剪了电线)数铜板,发现亏了六十个铜子。维尔蒙路国恩寺里在做法事:白幔,白布,白球,,白衣服,连面孔都是白的。和尚排着队环绕灵堂行走,诵佛号,敲法器。迎宾牌引进一个又一个<SPS=0347>客。招待平伸着手,微弯着腰,请众客入席。一个穿白衣裳的女人,手指遗像四周扎的红绿布框说:“格种样子真难看!像伲苏州能格,照片四面才(都)用一个一个的红绿电池,一亮一暗的真好看!像格种,啊唷,真难看!”隔壁未成年的虎儿今天订婚下定,屋里来了四位媒人太太。客堂里挂喜幛,焚香,燃烛,方台上一对玲珑精致的玻璃盒,红色绒垫上放着六件黄金首饰,绿色绒垫上放一个银行存折,一颗象牙图章。陶金趁着天气好,到联华影片公司去观光,但觉所遇的人无不朴实可爱,尤其孙瑜先生的脸上充分流露一种修养极高的学者风度。天一影片公司忙着筹备开拍《王先生奇侠传》和《浮云》。乐园茶楼,长方形的广厅里充塞浓浊的空气,二百多人挤坐在几十张桌子四周听歌,台上每隔十分钟换一个脂粉满颊,妖媚浅笑的歌女。外滩,江海关的大钟正指八点。黄包车夫用不纯熟的英语向外国水兵拉生意:Ah,dance!卖晚报的小孩喊着Evening Times!Evening Times!某校礼堂,校长向初、高中毕业班训话:“只要努力,有什么事不成的么?倘若你们努力的结果会考不进学校,会找不到职业,那你们都可以来找我。”接着是教导主任训话:为准备会考,“电灯现在每天迟一小时关,可以多看些书。饭可以吃得快些,省些时间看书,报简直可以不看……”
午后两点,包天笑去参观他儿子创办的新生化学工艺厂,第一家生产国货医用橡皮膏的工厂。绸厂工人林岚拿厂里发的代替工资的绸子向朋友兜售,四处碰壁,最后把绸子送进当铺,换到三元法币。华商纱厂工人方根宝一天工作十六小时,双脚麻木,腰背酸痛,眼睛昏昏,头脑晕晕,到了睡觉时耳朵里还响着轰轰的机器声。九点钟,另一家纱厂的职员黄微波从车间里转了出来,到休息室去读报。《时报》红字标语:中国世运足球队海外奏捷。《新闻报》经济栏:标纱市面下落,棉花行市腾涨。排字学徒钟惠做了九小时牛马后出厂门,匆匆奔到口川路青年会礼堂参加合唱。今天是耶稣升天节,教会学校给假一天。京(南京)沪快车十二点二十五分开车,三等车中坐着明月歌舞团的十多位小姐,五六位先生。餐车上,位居“三大歌王”之首的白虹小姐静坐一角,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后,八月十三日,日本又在上海发动侵略战争。虽经抵抗,上海终于沦陷,惟独租界尚未被日军占领;中国的爱国人士还能在“孤岛”上,在西洋人的庇护下从事一定程度的抗日活动。三八年八月,美商华美出版公司(出版《华美晨报》、《华美晚报》、《华美周报》)为纪念抗日一周年,发起刊行《上海一日》,征文记述自三七年八月十三日至三八年八月十三日之间任何一天发生的事情。至截稿日,共收到两千篇来稿,四百万字。十一月编定,三九年三月出书,按稿件内容分四部(第一部《火线下》,记前线动态及其他军事行动;第二部《苦难》记死里逃生,流离失所的难民;第三部《风火山上》记战时战后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第四部《漩涡里》记各阶层人在这动乱的一年中的私生活),凡一百万字,又创出版史上一个记录。
这一百万字全部是关于上海的,但是由于抗战成为共同的主题或背景,它们反映的不是上海生活在和平时期的常态,而是战争时期的变态。童子军参加难民救护工作。我们的老相识,商务印书馆交际科的黄警顽先生一度服务难民教育、救济伤兵和编集史料。暨南大学被炸,卢冀野先生不再能把玩线装书,讲授词曲了。英租界四马路,一名西捕和两名中国巡捕不抓乞丐游民,而是一组散发抗日传单的学生。他们被带进中央捕房六楼的候讯室,关了几个钟头后来了两个高级巡官和一个翻译,警官面带笑容对他们“规劝”一番,随即恢复了他们的自由……
然而,即便在战时,日常生活最终要恢复它的权利。在沦陷的闸北和南市,绝大多数居民没有逃进租界当难民,工人照常做工,商店照常营业,主妇或娘姨免不了每天倒马桶,孕妇等着生孩子。逃进租界的难民,租了亭子间、灶披间、后客堂、三层阁,勉强安顿下来以后照旧要为全家的一日三餐奔忙,陪着笑脸应付二房东。租界的居民经历了抗日救亡的亢奋之后,生活又恢复常规。学生上学,护士小姐下班后看美国电影,有钱人“舞照跳、马照跑”。黄警顽先生没有远赴内地,黎明即起后仍要早操、读经、写字。一九三八年春天,方鸿渐(请允许我们从历史转入小说)、苏文纨、赵辛楣、唐晓芙之间的爱情游戏开场。电车上,女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赵辛楣在西菜馆请客,自备法国葡萄汁和叵耐牌A字牛奶。他住的洋式公寓里,好几家正开无线电,播送风行一时的《春之恋歌》,空气给那位万众倾倒的女明星的尖声撕得七零八落。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军进占上海租界。钱钟书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教书。杨绛在编剧本,兼作“灶下婢”。张爱玲从亦为日军占领的香港回上海,迫不及待地要出书成名。上海街上值得她一看的正多着呢。“牛肉庄”雪白干净,磁砖墙上丁字式贴着“汤肉××元,腓利××元”的深桃红纸条。西洋茶食店每晚机器轧轧,灯火辉煌,鸡蛋与香草精的气味,氤氲至天明不散。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黄昏的时候,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签着坐在车上,手里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烘山芋的炉子的式样与那黯淡的土红色极像烘山芋。小饭铺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色却予人一样“暖老温贫”的感觉。,(以上均见《流言》)
《上海一日》的一百万字的价值,更多地在于它们汇集了宝贵的抗战史料。对于愿意了解先人生活方式的后世人,对于社会学家和关心历史深层结构的历史学家,《中国的一日》中上海部分的十万字,钱钟书和张爱玲笔下不经意的叙述,或许更饶兴趣。
一九八七年,中国经历着改革、开放大浪潮的冲击。出版界的有识之士想起了五十一年前的《中国的一日》,发起组织《新中国的一日》征文活动,选定五月二十一日为征稿日。从五月二十一日至六月二十日,一个月内收到稿件一万三千多分。合字数约三千万言,差不多是当年来稿规模的五倍。最后选定近五百篇,凡七十五万字,八九年一月由华夏出版社出版发行:从截稿到出书历时一年半,出版条件无疑好得多,出版速度反而远不如当年。
《新中国的一日》刊登北京市来稿七十八篇,上海市仅十五篇,还不及江苏省的十八篇。《中国的一日》以当时的首都南京开卷,收文二十三篇,约为上海部分的三分之一。这个变化,一方面显示北京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和经济、文化中心在全国的地位,与国民党草草经营不足十年的南京不可同日而语,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上海的衰落。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一日,在煤炉照生,马桶照倒,黄浦江上还没有架桥,延安东路还没有过江隧道的上海,程乃珊去华东政法学院,前圣约翰大学讲课。文史馆馆员王映霞晨五点起床,梳洗,出门散步,遇到街上行色匆匆的,不是赶着上班的,就是提篮子、塑料袋、拎包,到菜场采购的家庭主妇,或围裙丈夫(半个世纪前,只有主妇或娘姨挽着竹篮上菜场)。淮海路乌鲁木齐路口,美国领事馆门前,等待签证的人排成长龙。车工吴雅琴磨好刀子,开始车螺丝毛坯,心里却在背诵电大教材《新闻理论教程》。彭浦新村一个小书亭的橱窗前,一群小青年打听中港足球赛的消息。静安寺附近一条小马路上终日油烟缭绕,经销馄饨粢饭鸡鸭血汤和豆腐花的饭摊点心铺一个紧挨一个(饮食作为日常生活的基本结构,几百年不变)。大学建筑系学生柯海设计橱窗广告得了五元钱,请同寝室的同学出去吃馄饨……
书外的话。五年后,一九九二年,一个外地人在上海一家个体餐馆吃面,听见老板娘关照大师傅:“不要太鲜啊!”外地人大惑不解。同桌一位老上海指点他:此乃上海新潮用语:“不要太鲜”,意谓“鲜到极点”。君不闻流行广告用语“不要太潇洒!”
不要太单薄啊,上海的一日!
(《中国的一日》,茅盾主编,上海生活书店发行,一九三六年九月初版,五十年代初北京东安市场春明书店标价人民币四元;《上海一日》,朱作同、梅益主编,一九三九年三月上海美商华美出版公司发行,精装一册实价国币三元五角;《新中国的一日》,刘尊棋主编,华夏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平装两册,12.80元)
施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