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晚节末途不必去说他,只讲他舞笔弄墨的一些用品,便和乃兄大有天壤之别,钢笔和圆珠笔当然与他们无缘,后者只是一支贱值的“金不换”,而且所用信封只是把友人来信翻转废物利用,周作人则是样样讲究,特印的“煅药庐”稿纸,荣宝斋水印的信封,唐人写经格的信笺,再加上一笔不拘的真书小楷及明人小品式的尺牍,真真令人爱不忍释。原稿规定是要寄还的,信札则不好意思叫人“上缴”,我实在不忍信手弃掷,多年积聚,总有二百多通。当然,连同所赠的几帧立轴,也均已成为昆明劫灰。但于他身后,却尚有可以补偿的机会,可惜也并没有成功。
周作人要了那么多的原稿回去,其目的是想积聚装订成册,和他几十年从未间断的日记,作为传世的瑰宝。这想法是从他的乡前辈李慈铭那里学来的。李莼客的《越缦堂日记》的确是人间的瑰宝了,他们昆仲俩的日记毕竟不能和越缦先生媲美,因为他俩排日所记,不过是一篇流水帐,和《越缦堂日记》确不可同日而语;即使乃兄被影印出来的《日记》也只是《记》以人传和保存一些研究这位文学伟人的资料罢了。周作人这种想法,真是痴绝,与武康山下鬼哭,并无两致。
那些手稿和日记,他虽着意保存,一下子便逢着两次大劫:第一劫幸而给他逃过难关,那便是抗战胜利后周作人给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这是“主刑”,还有“从刑”,即是“所有财产,除酌留家属生活费用外,一律没收”。那末这些手稿和日记,也应当在没收之列;可是国民党法院并不对那些东西感到兴趣,他们认为只有黄金美钞才是财产,因此仍给他深锁在八道湾的苦雨斋中,逃过此一劫。
谁知周作人身后的一劫,却是在劫难逃,尤其像他这种人,比“四旧”更大可招人讨伐,焚毁弃散,自是意中之事了。就这样,那些东西便散落在人间。到了天日重光之时,我还有幸见到那些散帙。
那是八十年代初,夏征农先生任上海社会科学院院长,有人给他送来一部手稿,题曰《秋灯琐记》,作者署名“周作人”,要求社科院给他出版。夏先生当然首先要知晓此稿的真伪,因为手稿的第一页提起我的名字,便命我予以鉴定并提出处理意见。这个差使并不困难,一眼便知道是周作人的亲笔,文字和所用稿纸都和他过去所有的笔调及格式相同,并无疑问。奇怪的是此稿编得杂乱无章,内容只有日记和杂记两种,倒是按年编列的,起一九三六年终一九四五年九月,日记中缺漏很多,显见并非完帧;稿的前后也无序跋,而且《秋灯琐记》的书名也非周作人的手笔。我不相信这手稿是周作人亲手所编,因此写信给周丰一先生,询问乃翁有否这样一部手稿,复信当然也是否定的。
我据此回复了夏征农先生,说那些手稿不过是有人从地摊或抄家物资中搞来,随便题上一个书名,不过文章及字迹则确实不是<SPS=0939>品。至于处理意见,则在八十年代初,周作人的著作还是一个禁区,恐怕哪一家出版社都不会接受出版,还是放在社科院资料室以俟将来为宜。
一瞬五六年过去,研究周作人和出版他的著作多了起来,有一家省级出版社委托一位上海代理人向我约稿。有近三十年不曾写稿的我,情不可却,于是以《周作人与<秋灯琐记>》为题,破戒写了一篇四五千字的文字。此稿交去至今又过去五六年,不知怎的这家出版社老是印不出来。问它索还原稿,总说即将出版,那也只好听它。所以在这里只是浓缩一下它的内容的重要部分:所谓《秋灯琐记》的最后内容,是周作人一九四五年八月中旬到九月底的日记。大家知道一九四五年八月中旬是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日子,而九月底则是国民党政府发动逮捕附敌人员之时,这一个多月周作人在北平行动还是自由的,但像他这种身分当然心里很明白,作“待罪之身”是一定的了。那么他这一排日所写的日记,确是较过去流水帐式的日记有价值得多。所以《秋灯琐记》其他内容我已记不清楚,唯有这些日子的日记的内容却至今尚未全忘。
周作人究竟不失为周作人,他不慌也不乱,这四五十天几乎每天是跑琉璃厂的旧书肆和古董铺,买些古董书画回来,则必在日记中有详细记载,这是一反他写日记的常规,从前他只是极简单记一笔,说买某书一本,泉若干已毕,而这些日记却详记其内容,可见得他颇好整以暇,不以物外击其心。其实他也只是学东晋的谢安,<SPS=0940>情镇物,至于在家里曾否折过屐齿,则非外人所能知了。
他所买的古董书画是哪一类的呢,使人饶有兴趣的竟都是一些有关“性”的书和画。蔼理斯和弗洛伊德两位大师的学说之传入中土,周作人也预有其劳,且也是他的一贯爱好,固然不足为奇,但在这种时候,竟然还乐此不疲,实在令人惊讶他的镇定。
八十年代初期,先进的复印技术在中国还属罕见,我不但无法予以复印,连抄录下来都不曾想到。事隔十多年,只凭模糊的记忆,其中他花了大量笔墨的是从琉璃厂买回了一幅《宋太宗强幸小周后》图。老百姓对女性强暴犯罪是《刑法》上列有专条的行为,对帝皇便称为“强幸”。帝皇真是好气派,“强幸”还要由多名宫女手执小周后的四肢和捧头,而这位“烛影斧声”的主角则纱袍<SPS=1591>帽,强而幸之。周作人在日记中详细记述了人物姿态和宫殿背景,写得津津有味,而且还旁及另一位词人皇帝的词及小周后唾其面而后饮牵机药的“一旦归为臣虏”的故事,好像把随时可以发生的比李后主更不堪的大事丢在九霄云外了。
其实像以此为题的图画,传世的不知有多少,周作人所购到的,未必名家作品,或许竟是杨柳青画铺“传媳不传女”的所作也未可知,且那种画作者例不署名,所以周作人也无法在日记里说明作者是谁。
夏征农先生现年开百秩,健康逾恒,但他早已卸去社科院职务,不知这部《秋灯琐记》他那时作何处理。若能找出来给大家见面,倒是研究周作人的最好资料。若是那时我的处理意见是把它放在我的单位,则现在当然可以听凭处理,不至于无迹可寻,所以这也是一种失落感。
周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