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到底“最是文人有自由”呢,还是“最是文人不自由”呢?这又使我想起另一个故事,不过这个故事大概不一定是真实的,在《庄子·山木篇》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大意是说:一棵长得奇形怪状的树,由于它不能成材,因此樵夫没有把它砍掉,它保存了下来。也就是说,如果它成材,就会被砍掉,而不能保存。另有一只不会叫的鹅,因为它不会叫,而被主人杀了请庄子师徒吃,这只鹅没有能保存下来。也就是说,如果这只鹅会叫,就不会被杀来吃,而能被保存下来。于是庄子的弟子问庄子:那棵树因为没有用,而保存下来;这只鹅因为不会叫(按:也指没有用),而不能保存自己,那我们应该如何办呢?庄子回答说:我们最好处于才与不才之间,才好保存自己。这个故事说明,一切事物只有相对的意义,而没有绝对的意义,都要看主客观的时间、地点、条件而定。从现在的情况看,知识分子在一定范围内是有“自由”的,我想再不会有什么“交心”运动了,因此思想可以“自由”了;你写写日记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只要不发表,不给别人看,而只是自己看看,总是可以的,这点“隐私权”也许宪法还可以保障。但是,你要说出来,就得考虑时间、地点、条件啦!在情况比较好的时候,也许你可以说点什么你真想说的话,虽然人们会说:“你说了也白说”,但你仍可以取“白说也要说”的态度而说之,当然最后也还可能是“说了也白说”。不过你总算说了,尽了一点知识分子的责任。然而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你最好还是不要说什么,例如眼看要反“精神污染”或者要“反自由化”了,这时最好“三钳其口”,要有“不动心”的本事。当然,我认为你最好也不要勉强跟着违心地去批什么“精神污染”或“自由化”之类,因为言多必失,日子也会不好过的。因此,我想知识分子是经常处于“自由”与“不自由”之间,要学会在夹缝中讨生活。
我谈这些,可能会有人说这岂不是十足的“乡愿”吗?确实如此。但我真想说的是:知识分子无论如何应保持其“思想自由”的品德,同时得努力争取“言论自由”。不管你“议政”也好,或是不议政而“为学术而学术”也好,都必须争取“言论自由”。知识分子作为一无形的无组织的社会阶层,他的功能无非是两方面:一是用自己的知识和理想来对社会政治进行批评、议论和建议;另一是“为学术而学术”、“为艺术而艺术”、“为科学而科学”,这都表现了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北京大学的同学常常问我:北京大学的传统是什么?我总是说:说北京大学的传统是“爱国”,是“革命”,无疑都是对的,这些传统对北大十分可贵。但这太一般化,因为在我国每个行业的传统都可以是“爱国”和“革命”。那么北京大学作为一所学校、一个学术研究机构,还有没有其特殊的可贵的传统呢?我想,如果北京大学有什么特殊的可贵的传统,那就是蔡元培先生提倡的“学术自由”、“兼容并包”了。没有“学术自由”就没有创造力,要么跟着外国人的屁股后头跑,要么就抱着古人那一套死不放,这有什么出息?!如果不能“兼容并包,那么就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这样中国如何能从“传统”(包括新老传统)走向现代呢?所以在我看来,“最是文人有自由”或者是“最是文人不自由”都有对的一面。
说《读书》
中国文化书院 汤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