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的评价,是不能仅给那些没有错字的著作的。事实上,这部《中国百名大右派》差错率还相当高,错字不时跃入眼帘。但我除了惋惜不“精益求精”之外,并不义愤于其“粗制滥造”。
“好书”也不见得必然读之兴味盎然。我读这部书,往往有阵阵厌倦袭来。这不是因为书本身“不精彩”,相反,是因为书太真实地还原了那个梦魇时代,而那个时代又造就了那么多雷同的故事。过于相似的情节,使人不能保持阅读的新鲜感。《中国百名大右派》只记录了二十五人的一九五七年,我不知这是否出于有意的缩略,因为二十五人的经历,已经昭示了“阳谋”的恐怖。一百人的故事铺陈开来,是更要令人厌倦于故事的雷同的。
请让我简略地重述其中的一个故事罢。徐铸成,这位一九五七年行年五十,已有二十九年办报经验的《文汇报》创始人,是受邀赶到北京聆听整风精神的。在小组会上,“理论权威”康生“启发大家畅所欲言”,不少人对“知无不言,言者无罪”心存疑虑,要求“先给一张铁券”。现在想来,即便有了“丹书铁券”,又何能逃得脱历史的定数。徐铸成还到中南海汇报了“双百方针就是高价征求意见”的学习体会,受到“意见很对”的赞扬。
徐铸成回到上海,仍无“动作”。不久,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找上门来,徐铸成表示“党员非党员在报社合作很好,没意见可提”。第二天,副部长又请徐去听上海宣传工作会议。盛情难却,徐去了,在现场气氛的感染下,发言“拆墙”,表示党员与非党员之间的墙可以拆掉。一个月后,时势证明“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徐铸成又受邀赴京,接受新闻同行的批判,“点火的动机是什么,目的何在?”回到上海,“好学生”柯庆施指示了挖思想根子的方向:“中国的知识分子,两个字可概括:一是懒,平时不肯自我检查,还常常翘尾巴;二是贱,三天不打屁股,就自以为了不起了。”从此以后,徐铸成成了全国闻名的大右派,受到昔日朋友或素不相识的“战士”的批判,直至一九八0年“摘帽”。
章乃器、费孝通、钱伟长、浦熙修、黄药眠、潘光旦……,列下去,我们没有足够的篇幅来记录五十多万个名字。好在他们的经历与徐铸成大同小异:受鼓励而发表“右派言论”,又忽然中了“先放毒草后锄之”的“阳谋”。相互揭发输送了最好的炮弹,尊严自我蔑杀成为时髦。谎言取代真理,虚伪反是真诚,灵魂撕成碎片,尊严荡然无存,心灵地震,人格陆沉。这一切,仿佛早已无需重述。可是“他以前是个右派”,在某些人心中,这不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代名词么。这一代人的屈辱远非“摘帽”一举可以完结。
《中国百名大右派》的价值还在于以真实的回顾,展示“右派分子”们或出于自保,或出于“忠心”,相互揭发,互为祸害的悲剧。历史已经证明,这种自保的失败,这份“忠心”的扭曲,在巨手的导演下,悲剧演员成了悲剧的承担者。这一幕心灵史,是不应该从知识分子心中抹去的。而回避多于回顾,自怜多于自省,竟是通例,巴金式的忏悔实在太少了。这部书的前言说,当一九五○年代表党外知识分子向天安门献出“我们永远跟您走”的锦旗,当一九五一年口诛笔伐《武训传》,当一九五二年揪批“胡风反革命集团”时,一九五七年的悲剧已经写下了凄壮的一章。诚哉斯言,知识分子其实早已放下思考,把头脑和人格交给了“崇拜”。
往者不可谏矣,来者可以追乎?
(《中国百名大右派》,姚杉尔著,朝华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四月第一版,12.20元)
品书录
刘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