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Rap在整个世界的进一步泛滥成了乐坛上一大盛景。连中国这个向来处于圈外的国度,也在中央电视台的一台台晚会中,屡屡蹿出操着顺口溜蹦上舞台的哥儿姐儿。后半年甚至出现了一张包括多首说唱乐的专辑,总名索性就叫《中国Rap》。
Rap这个字眼,原意为轻敲、急拍,也有谈论的意思。台湾将之翻译成“饶舌乐”,大陆则译成“说唱乐”,也有译“击拍乐”的,都挺传神。Rap最早兴起于七十年代末纽约黑人居住区中,是一种有节奏的讲故事形式。早些时候,几个黑人在街头巷角,用手提录音机或普通唱机放出事先准备好的节奏音乐,一边玩弄着鼓、吉他等不多几件打击乐,一边即兴以韵律化的市井粗话插科打诨、边“唱”边跳,就构成了一支地道的Rap乐队。后来,Rap歌手正儿八经进了录音棚,开始将组织剪辑录制背景音乐像重视写词那样纳入自己的创作,由此变得精致、自立。Rap将词句进行挤压、切割、粘连、轻吐或重击,创造出一种单凭乐器或歌唱都无法形成的新型节奏音乐。事实上新进的Rap乐队大多都有意无意中成了新节奏的实验者。Rap取消了旋律,为了避免千篇一律,也只好在节奏上不断翻新了。而取消旋律后快速地“念叨”可以在较短篇幅内承担更多的文字内容,使得Rap又成为音乐行当里观念表达的最大容器。能走到今日之兴盛的摇滚乐,其中一个极重要的生命源,被Rap乐单方面地加重了。
在欧美乐坛,四五分钟的一首Rap,其歌词常常高达四百到一千个单词的容量。里面装性、金钱、现实,装种族问题,也装底层人物的生活观念、社会观念。《中国Rap》也达到了每首歌四百余字的大容量,才有可能内容那么芜杂,指东打西地知道是这年头人说的话,却不知究竟要说些什么。这世相大杂烩与这年头的思维混乱倒蛮般配的。
同志们说
词 :张大明
一个人空着手走在大街上/红灯灭绿灯亮人来人往/骑车的坐车的一齐往前闯/喝酒的唱歌的一片乱嚷嚷/同志们说/吃了睡睡了吃大家都一样/少废话多挣钱行情还得看涨
眼前走过的女孩都是那么漂亮/兜里剩下的东西告诉我空空荡荡/总是想着明天开始再不能这样闲逛/又听见七嘴八舌人们在唱/郎格里格郎……/皮尔卡丹的模特个个是细脖腿长/天皇巨星的门票为什么二百一张/总是想着找个地方咱们也卡拉OK一场/又听见看门老头自拉自唱/同志们说
以前走过的大街全都变了模样/以前留下的东西为的是旅游观光/总是担心高楼大厦会不会有一天遮住太阳/又听见路上行人他们在唱/白天上班的人们手里都拎着菜筐/晚上回家的人们蹲在那跳蚤市场/总是想着哪年哪月再也不用为了钱心里发慌/又听见练摊倒爷对着我在唱/同志们说
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过去的事情不用再想/什么也甭说什么也别想/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大家都一样/郎格里格郎……
通常,Rap是由几支相互独立的节奏组合成的复节奏音乐,在鼓、键盘、弹拨乐器、电子打击乐之上,由三寸不烂之舌承担的字节的疏与密,往往构成居全曲结构地位的主节奏。它们制造了大量节奏重叠、留白及设置特别重音的新音响。也成了如何协调复合节奏和各类打击音色,如何从一种节奏巧妙转到另一种节奏制造出“舒服的动感”,如何疙瘩一下、别扭一下使节奏不老并焕发新光泽的音乐先行者。大多数的Rap如大名鼎鼎的Kriss Kross兄弟、Tone Loc等,各声部节奏虽各各不同,但每小节开头的重音一般是重合的,借用古典音乐的术语,这是纯以节奏构成的“主音音乐”;更好的说法是“主节奏音乐”,不过好像没这么一个术语。Ice-T小组的Rap更惊人,它经常表现的是重音并不重合的多重节奏的“复调”。这种对不同节奏的复杂的均衡,在以往各类音乐中都极罕见。去年“说”动第35届格莱美评委一下颁给他们两项重要奖的“阻碍发展”乐队(Arrested Development),其音乐则是Rap圈子内的革命。它独辟蹊径地不再仰仗速度惊人的嘴皮子,而将不紧不慢的吟腔融合在说白中,发展出一种说的旋律技巧。我虽对Rap不怎么“感冒”,在这几点上却不能不心生佩服。
当传媒和电子技术把世界各国连接起来,传染病就成了文化中的特征。美国煮咖啡豆,欧陆泡泡“速溶”,中国人则冲点什么咖啡色颜料的水,这就是我听到Rap在世界风行的现状。
中国的Rap真的成了插科打诨。先是陶金在香港概貌里蹦<SPS=1658>了一回西洋景,然后陈红毛宁列举东南西北中五十六个民族,再后来红豆猛拍天津的好处……它们从国外时令中借一点新奇成了诸多晚会的佐料,“白”得就差快成旧时邀邀赏钱的“数来宝”了。为做音乐抓耳挠腮的“家们”,或者压根做不出音乐的“迷们”,这下看来为端起音乐这碗饭都可以长嘘一口气——“这下简单了”。其实不惟Rap,如今地球村式的音乐环境使相当多的中国流行乐人有意无意地都成了二道贩子。结果是造就了一批各类西方音乐的“中国版”,而Rap中国版,可算是其中最没有自己灵魂的一个版本了。有时即便操练得精彩,仍难免一介跟班角色。
也有不错的东西。不错在于自己的主体还在。如“一九八九”乐队的《说说》。Rap在这首歌里扮演了一种戏剧要素,听这里的Rap我们并不觉得是在重复美国,而自然想起北京人最经常的一种生活:侃。侃摇滚乐、侃为人处事、侃世界新闻。可以说,Rap只是“一九八九”乐队为表现内容恰好找到的一种精确的形式。崔健最早的一首歌《不是我不明白》大段大段是快板书,它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历史性戏剧效果:曾几何时,快板书与样板戏、语录歌一道,是中国大地上最广泛的“群众艺术”。这一音乐形式刚好与歌中内容——从文革阴影中走出不久的中国人突然发现这世界一下子快得让人来不及明白——相映成趣。我愿意称之为“中国Rap”,它与Rap虽不一定有血缘却气质相通。而崔健后来的《这儿的空间》、《像一把刀子》等,音乐构成里都有一些Rap含量,却像经过勾兑已酿成的酒,谁也无法说那是舶来的Rap,我们享受到的是中国的摇滚乐,真是味道好极了。
而纯粹的Rap在中国注定说不下去,即便在世界乐坛,我看Rap尾巴也长不了。从音乐根源上看,Rap实际上是一种属于美国黑人的极其特殊的节奏布鲁斯(Rhythm & Blues),作为黑人代代相传的传统艺术,和西方一些民族的一种生活方式——跳舞的需要,这种DanceMusic(跳舞音乐)不会全然消亡,但仅能作为地域艺术而并非世界音乐存在下去了;犹如一切过于民族的东西,如果不发生彻底的改良,它最后往往只仅仅附生于这个民族的生活和气质。Rap今日一时的鼎盛,全赖其舞蹈节奏贴合了今日娱乐业中舞蹈之盛、其社会学方面的活力贴合了今日音乐正愈来愈多地成为社会的镜子和宣泄口,人们对这方面的需要在这个时代呈现出广泛性,更加上借了经济大国的文化影响力。Rap来自民间,随后被商业利用,它的盛行同时再次验证了世界性的商业机构的完备和灵敏,为“抓住机会就大捞它一票”的商业常景写下了注脚。前车有鉴,当年强调社会内涵而简化音乐的朋克运动,虽盛极一时,却仅过不到五年便分崩离析了;同样,以诱人的节奏使人翩翩欲舞的迪斯科音乐,也只蛊惑了世界仅仅五年时间便因内容空泛再跳不下去,正如Rap失去了歌曲之所以为歌的一半因素——旋律,它们都过分强调了一个方面而使摇滚乐变得有些畸形了。
七十年代末,朋克玩完后却给摇滚乐留下了长达十年之久的新力量的冲击。当然,Rap也不会白来白去,它在节奏创新上的诸种可能性,为流行音乐提供了诸多的新语汇、新元素。它已然如此,还将如此。红辣椒乐队(Red Hot Chili Peppers)利用Rap的节奏技巧研制出一些爆发力更强的摇滚曲,Snap乐队的《毁灭》(Exteminate)用飞快的嘴皮子制造出一种奇妙的旋律和节奏感,U<SSB,2,/SSB>乐队的新曲《麻木》(Numb)用人声在极小的音域范围内上下波动的手法,成功地创出一支冷漠幽暗的旋律……我正一天比一天多地在世界乐坛上听到这样一支支流淌着Raap血液的新音乐。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三日于武汉大学
抒臆集
李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