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两家最著名的大报,《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都不贵。在华盛顿,《华盛顿邮报》的零售价才一个quarter一份。一个quarter就是二十五美分。美国的法定最低工资是一小时将近五美元。在华盛顿以外的其他城市,一般不容易看到当天的《华盛顿邮报》,但可以看到纽约时报。因为《纽约时报》通过卫星传送版面,让全国各地的读者都能像看地方报纸一样,在早上上班之前看到由当地印刷厂印刷的当日的《纽约时报》。《纽约时报》价格比《华盛顿邮报》贵,零售价为三个quarter,星期天零售价是美元两块。但是,若是学生,可以得到优惠价的《纽约时报》。笔者在学校的时候,每个学期从周一到周五,一份《纽约时报》学生优惠价是大约一个quarter。星期六和星期天没有学生优惠价的报可看。可能是周末这两天的报纸特别“厚实”,报馆奇货在手,不愿优惠,也可能是优惠不起。
周末的《纽约时报》版面比往常扩大一倍,栏目也依样增多。国内国际新闻,品酒烹调、旅游体育、社论书评、电影戏剧,外加星期天杂志,周日固定栏目加周末特刊,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总要有几百大页,重好几磅,说是重磅炸弹并不算夸张。纽约时报的一位记者曾经带着几分得意地说,纽约时报发表过一封读者来信。来信说,平时拿到沉掂掂的《纽约时报》,总怀疑这劳什子究竟有什么用。有一天在家里看见一只老鼠,情急之中,顺手抄起一份《纽约时报》打过去,还真把老鼠砸死了。从此知道了《纽约时报》还真管用。在这里应当说明的是,送到家门口的《纽约时报》,往往是卷成一个硬实的筒,塞在一只细长的塑料袋中。沉掂掂又硬帮帮,不必周末的,平日的份量就足以把人砸昏,别说是老鼠。那位读者用来砸老鼠的,大约就是还没有开包的纽约时报。
有读者能这样发现《纽约时报》用处,而《纽约时报》也竞能刊出这样来信,看来两边都够幽默的。的确,这两大报纸,尽管都是出名地严肃,像《华盛顿邮报》穷追不舍,把一个总统追下台,而《纽约时报》也是一样地常常爆出国内国际的重大新闻;但是,这两家报纸并不是一味地扳着面孔严肃紧张。它们在写作上都十分讲究。严肃而不呆板,幽默又不失之油滑,既有高谈阔论义正词严,也有嘻笑怒骂令人捧腹。对国内和各国的局势分析也同样引人入胜。至于分析得对不对,符不符合实情,这只能是信不信由你,反正人家没有自称一贯正确,但你不得不承认人家的文章就是好。
手头上正有一份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三日星期天的《纽约时报》。信手翻到一星期回顾版(The Week in Review)。这星期最大的新闻是洛杉矶地震。一星期回顾版的第一篇文章也是有关洛杉矶地震的,谈是这次地震暴露出来的建筑问题,作者是Herbert Muschamp。文章第一段是这样的:
WBUILDINGS aren’t supposed to murder architecturecritics.It’s meant to be the other Way around.And it isparticularly Wounding to be menaced by a building you loVe:the Shangri-La Hotel in Santa Monica,a hostelry belovedby architects and photographers for its sleek Art DeCodesign and its spectacular views of sea,sky and pa1m trees.But these features didn’t amount to much when the earth-quake struck last Monday.(大意:一般认为,建筑物不会让建筑批评家丧命。建筑批评家的灵牙俐齿倒是要建筑物丧命。然而,要是有一座建筑是你心爱的,可是你却害怕它危及你的生命,那难受的滋味可不同一般。比如说,在(洛杉矶附近的)圣莫尼卡就有座让建筑家、摄影家倾心的香格里拉饭店,不但建筑装饰艺术超凡脱俗,而且在饭店里还可以欣赏海天一色,棕榈婆娑的美景
可是,上个星期一来了地震,这一些好处也没大顶用。)
作者本人就是一个建筑批评家。地震的那天夜里,他就住在那让人一见倾心的香格里拉饭店里。地震来临的时候,那座让他为之倾倒的美丽建筑,却要倾倒在他头上,吓得他摸黑连滚带爬地逃窜到大街上。作者在这里提出的是“美与实用”的关系这个古老而严肃的美学问题。但作者文笔幽默,优美,从容,为“叶公好龙”添加了一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注解。这很像是鲁迅当年谈审美标准的时候所举的比喻,大意是说,读书人喜欢林妹妹那种弱不禁风的娇弱的美,农家则觉得五大三粗、能干农活的村姑更好看。不过,《纽约时报》的这位建筑批评家除了优美和幽默之外,文笔还富有诗意,比如这一句:
Architects create the Veneer that is civilization.But earth-quakes show that nature hasits own ideas.(大意:建筑家们只是创造出一些徒有其表的东西,却自以为自己的创造就是文明。地震却时常给他们当头棒喝,提醒他们老天爷另有高见。)
这还不够富有诗意么?或许有人认为这是以文为诗,是诗的末流,算不得诗。不算就不算,但你不得不承认纽约时报的这位建筑批评家文笔讲究。
在这位建筑批评家文章的下面,是一篇谈从基因、分子水平研究罪犯成因的文章,标题是:Elementary,Dr.Watson.The Neur-otransmitters Did It.(大意:嗨,沃森博士,你这老糊涂,那原因简单得很,是神经传导素在捣蛋。)标题就够有趣的。沃森,美国遗传学家、生物物理学家,一九六二年,因为和英国物理学家克里克一道发现脱氧核糖核酸(DNA)的分子机构,即DNA的双螺旋结构而获得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这篇文章的作者是Natalie Angier。文章的起笔是这样的:
THE temptation is irresistible.On the one hand,theinci-dence of violent crime appears to be spreading acrossAmerica like a metastatic Cancer,invading backyards,suburban commuter trains,even a young girl’s slumberparty.On the other hand,the power of biomedicine expandsdaily,as researchers trumpet the discovery of yet anothergene responsible for yet another ailment,or a clever newtherapy to thwart those ailments at their inceptien.(大意:发现犯罪的最终原因,这可是个挡不住的诱惑。如今,暴力犯罪横扫美国,如同癌症扩散。在自家的后院、坐市郊的通勤火车,甚至一个小女孩邀朋友来家聚会过夜,都会遭到不测。可是,生物医学的威力却是与日俱增。研究人员骄傲地大声宣布发现一个又一个基因,可以解释一个又一个病症,或是可以由此开发出一种新的灵丹妙方,能让各种病症消弥于未发之时。)
暴力犯罪的问题,现在是美国人最担心的问题。而从分子、基因的角度来寻找犯罪的成因,也是十分有趣,而且也大有争议。有人(从普通的人到诺贝尔奖获得者一级的专家学者)争辩说,热心于从分子、基因里找出犯罪因素的人,与从相面来看一个人有是否出息、是否将来会犯罪相去不远,并且很容易走向种族主义。这里顺便说一句,《三国演义》当中所说的诸葛亮早就看出魏延有“反骨”,后来魏延果然谋反,至今仍然有很多中国人不以为这是“小说家言”,而是深信不疑,并且依然在实际生活中运用诸葛亮观点和方法。
闲话打住,现在再回到Angier的文章的起笔上来。这文章讨论的,又是一个大题目。从基因、分子水平研究罪犯,这题目不但“玄”,而且还可能“专”。谈分子生物学、基因之类又不把非专业人员吓跑,这必须有高招才行。我们的作者就有高招,至少有制造悬念的高招。Thetemptation is irresistible用来描述其文章也很合适。再者,这段看似抽象的开场白,其实紧扣美国最近的现实。比如,最近在纽约的市郊的通勤火车就发生了一个憋着一口恶气的男子,开枪打死七八个人的惨剧。还有,加利福尼亚一个小城镇的小女孩邀三两好友来家聚会过夜,结果一个有多次犯罪记录的男子闯入她家把她劫走杀害。这都是些最近在美国引起轰动、弄得人人自危的事件。作者这样的写法,是很吸引人。你看完这第一段,大概就要对这文章放不了手了:莫非现代科学真是要造出什么济世的灵丹?假如你再知道这作者是《纽约报》的王牌科学记者之一,美国新闻界最著名的普利策奖的得主,知道她写的东西,篇篇可圈可点,那你就更没个跑了。
只说《纽约时报》的文章好,不提《华盛顿邮报》的好文章,似乎有欠公平,公道,因为《华盛顿邮报》的好文章并不少。这里就有一篇,是《华盛顿邮报》驻日本记者T.R.Reid一月二日从东京发出的,题目是:Japan Is No.1 on Jan.1(在一月一日,日本是全世界第一),讲的是日本人在新年到来的时候送贺年卡的事。当记者的一般都打怵写新年、圣诞之类的节日应景文章,因为节日年年有,大家年年写,很难写出没有炒冷饭味道的“新”闻。要想把人人都觉得司空见惯的事写出新意,是要有些点铁成金的本事。凭着他对日本深刻精微的观察,以及深厚的学养,Reid的确写出了新闻,让人读了觉得耳目一新。
Reid在文章的开头说的是,新年元旦的第一线曙光要露未露的时候,五十多万日本邮政人员便驾着各种车辆,分头奔赴日本城乡各地,把大约三十五亿张贺年卡送到千家万户。随后三天里,他们还要把另外的十五亿张送到节日期间没有开门的公司企业。Reid接着写道:
In a homogeneous nation that thrives on a communal senseof shared experience,authorities make sure that everyhouseho1d gets nengajo on NeW Year’s Day.Most homes getabout 100 each year;some get thousands.But even peopleWho have no friends,relatives or business acquaintancessending cards are assured of getting at least one……fromthe local postmaster.(大意:日本种族单一,繁荣昌盛要靠同舟共济式的共识共事,日本政府总是确保在新年元旦之际让各家各户都能得到贺年片。大多数人家每年收到一百张贺年片,有的人家能收到几千张。但是,有谁若是没有朋友,没有亲戚,也没有业务来往的熟人给他们发贺年片,那也不用担心。至少,当地的邮局局长肯定会给他寄上一张。)
Reid报道中的nengajo这个词,是罗马字转写的日语汉字“年贺状”。Reid在这里用了很多数字,但他的文章并不因此而变得呆板像政府统计公报,反而显得分外新鲜活泼。短短一段文字,不但能引发人想到事态炎凉(收到几千张贺年片的人家肯定与只收到百来张的人家不属于一个档次),也是日本和美国之间一个生动对比(美国的种族繁多,美国人多提倡个人奋勇争先,美国人也没有收发这么多的贺年片)。
Reid的整篇文章中都穿插着这种有趣的、含而不露的日本和美国的对比。他讲了日本的所有小学生以及几百万成年人都上书道班(书法班),对所有这些人来说,到了年底写贺年片有点像是庄严的学年大考。然后,Reid写道:
My shodo class,Which meets Weekly at a night schoo1 indown-town Tokyo,selected four characters for this year’sCards,conveying the hope of“an ocean of Virtue,a mountainof joy”for the New Year.Wepracticed the characters forthree weeks before the teacher decided we were prepared tostart writing the cards.(大意:我上的书道班设在东京的一所夜校里,每周都上课。班上的老师为今年的贺年片挑了四个汉字,是希望新年“山紫水明”。① 大家把这四个汉字练了三个星期,老师才说我们可以往贺年片上写了。)
美国人大人小孩以性急著称,连足球都没有耐心看,嫌足球不像篮球那样一分钟进两三个让人过瘾。让他们坐下来一笔一画地练书法肯定是千难万难。另外,讲求独立自主的美国人也没有东方人那种师道尊严的概念,不会让老师来判定自己应当干什么不应当干什么。如今,看到自己的一位老大同胞在日本加入数目不知几百万的大人小孩队伍,学做乖孩子,四个字练三个星期(又是数字!),而且,听到老师命令才能往贺年片上写字,美国读者看到这里不笑才怪。Reid的这篇精于日美对比的报道,套用司马迁的一句话来说,可以说是“通东西之变,成一家之言”。中国有读者说不定会接着说,Reid还达不到藏诸名山,传诸后世的水平。不过,在与日本相隔一衣带水的中国的报刊上,似乎还不大能看到Reid水平的文章。
听说中国的报纸现在也增加了篇幅,也有十几版的了。不过,这与美国的报纸相比仍然是小巫。美国的报纸篇幅多,信息多,像《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这样的大报好文章又非常多。美国有人认为,理想的报纸应当是信息超级市场(information supermarket)。《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可以说在相当的程度达到了理想境界,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高质量的选择。超级市场的商品多,但是你没有钱把一个大超级市场买回家。但是,你却可以把内容丰富的信息超级市场买回家尽情享用,唯一的限制是你是不是大度(肚)能容。
《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这样的日报大报每天容量之大,怕是没有人能够看完一遍。笔者每天勤看报,也是只能看个十分之一不到。因为总想不放过好文章,所以总是不愿意丢掉没有看完的报纸,以为以后有时间可以再回头翻看。可是,新报纸源源不断,好文章也源源不断,新报看不完,旧报不断摞高,高到不能在高,就只能往外扔,扔到垃圾箱里去。有一段时间,每到积存的旧报多到不得不扔的时候,就觉得不好受,恨自己太无能,怨美国太浪费。有一天难受到极点,转念一想,莫非这是自己身上前现代化时代“敬惜字纸”的阴魂做怪?想到这里,心胸霍然开朗,似乎从此再没有为扔旧报难受过。
① 这里的四个汉字到底是哪几个,一时查考不到。“山紫水明”是内行人的一种猜测,聊备参考。
丁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