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推举我做次“蒋斡”,因为六位子女都是我看他们出生成长的,或许“老叔”的面子可能谈得下来。我受命之后,设计了一套对双方都有利的方案,便是手稿由出版社影印出版,手稿则可归赠老舍纪念馆收藏。我自以为是极完美的方案,因为总不能把手稿一分为六,各人收藏若干页呀!可是我这“老叔”毕竟做了一次“蒋斡”,完全有辱使命。我当然不至被拒之门外,但他们斩钉断铁,决不肯拿出来,并且告诉我他们所持的理由,其中的曲折,则恕我不能也不便奉告了。
其二,也是和周作人有关的事,一九三四年春《人间世》小品文半月刊并刊,第一期即刊出“京兆布衣知堂老人”五十诞辰整版照片,并有《五十自寿诗》七律两章手迹,这便是脍炙人口的“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的下平声六麻“裟”字韵“打油诗”。话说“打油”,实在涵义深刻,一九三四年去五四新文学运动时代不过十五年,而那时冲锋陷阵的新文化主将,却已“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了。所以当时大家对这两诗反应强烈,多人提笔依原韵奉和,和诗的人又都是五四时代的健将,率先成诗的是五四的元老蔡孑民先生,据我所记忆的还有沈尹默、老舍、刘半农、林语堂、俞平伯等等,是不是还有胡适,则记不清了。上述的几位和诗的手迹,都在《人间世》陆续发表,还有许多则在截止之列,不过我是全都见到的。
且不说周作人的思想行动以此两诗为分水岭,只说那些手稿的下落。《人间世》的主编是林语堂,那些和诗的作者和他是同一代人,所以林语堂并不珍视那些手稿,而该刊的两位编辑却是下一代人,自然不肯轻易丢弃,于是把它们一分为二,精裱为手卷而各执其一。其中之一的编辑解放后去香港,此卷想必在行箧中。他于八十年代中捐馆于香港浸礼会大学教授任上,当时消息尚很阻滞,此手卷落入谁手不得而详。
另一卷也是包括原唱的手卷是在收藏老舍《骆驼样子》手稿同一人手中,可巧不曾遭“抄家”之厄,因为给他儿子隐藏在郊县一个朋友家里,倒是安然无恙。我对此也动过它的脑筋,建议把它捐献给国家,理由是和上述一样,总不能把已割裂为两半的一半再割裂为六七份,你拿蔡元培,我取刘半农,岂不太可惜了?便是放在家里,“深锁琅环饱蠹鱼”,也不是办法。可惜年轻的人总有他们的打算,并不为我这“老叔”的话所动。现在由国家领导人指示筹建新文学馆,不知他们是否能改变初衷,把那些珍贵的新文学珍贵文物捐献出来?既可为新建的新文学馆作永久贮藏,也可使我免去又一次的失落感。
最后还要谈一件珍贵的手稿在我的手中的失落。王遽常先生是当代著名的书法家,同时也是诗人,为唐文治的入室弟子,无锡国学专修馆第一届毕业生和教务长。他的书法以章草扬名,国内堪称第一,东瀛人士尤为倾倒,可说是版碑照四裔。诗文更是师传有自,而且以“爱国”两字为前提,不屑屑于吟风弄月之作。顾炎武是他所崇敬的人物,他为顾诗作《顾亭林诗集汇注》,亭林诗传世不过四百多首,而他所作的注却多达百万言,前后花了二十多年时间,方告杀青。书于一九八三年出版,成为整理中华文化遗产的典范。
我有幸担任这部巨著的责任编辑,所以得有机会亲炙遽常先生。编辑此书,撇开内容不谈,光说那百万字的原稿,竟个个都是出于他的手笔。用的是十六开大小的宣纸,没有格子可爬,而他看来却行间字数匀称,宛如科举时代殿试策的白折子。王先生连秀才都不是,遑论举人,没有练习受白折子之可能。可见得书法写到炉火纯青地步,区区白折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稿上的字体,个个都是二号铅字大小的小楷,而且字体还是章草,这对当编辑而又对书法一窍不通的我,实在是困难重重,大部份章草的字,都要根据上下文才能辨识,个别无法识别的字,还得上他的门请教。
审稿完毕,即要付排,难题又来了,排字工人无法排字,那只好请一位高明的抄胥用正楷重抄一遍,方得付排。
书出版了,抄录付排的稿本按例要存档保存,而王先生手写的装订成厚厚六大册的手稿却成了无主之物,既无须退还王先生也不必上缴保管,总之便算归我这个编辑所有了。而我那时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还感到保存这部手稿有些麻烦,很想赶快把它处理掉了事。首先询问资料室,请他们收藏保管,答云他们只能藏书从不收藏手稿。后来机会来了,顾炎武的故乡昆山修建亭林纪念馆落成,征求各种有关顾氏的文物陈列,我提出捐献这部手稿,可是他们只要求就手稿复印数页放在玻璃柜中展出,不需要那么巨大的手稿全部,我自然也只好照办,不能强人所难。
这样,那部手稿便躺在我的简陋的书箱中约有三四年,蠹灾鼠患自然免不了。最后,那时王先生尚健在,有一位识货的边省博物馆馆长,大致在访问王先生时知道有这样一部手稿,便由他征得王先生同意从我手里把此稿捐献出去,永久珍藏在那家博物馆中,可称物得其所,我自然如释重负,但也不无失落之感。尤其是看到今天朵云轩的拍卖和深圳市的征集,那价值百万元之钜的珍贵文物竟悄悄从我的手指中流失了。
王先生书法的名贵,其实我应该早有所知,可是我顽冥不灵,一向不当它一回事。就在《顾亭林诗集汇注》一书出版之后,王先生有意写一些墨迹送给我,作为酬庸之具,可是我只是唯唯,更未作进一步的请求,他当然也不便硬送给我。后来机会来了,位置于衡山路上的宾馆衡山饭店大修竣工,要在十多层建筑的门前悬挂四个硕大无朋的招牌,便礼请王先生法书,润笔是每字百元,一共人民币四百元,王先生却不受,饭店的主持人过意不去,便以盛宴一席由王先生作为主人宴请宾客。惭愧得很,我居然作为主宾叨扰这席盛宴。
衡山饭店旧名“毕卡第”,是那时西区最高级的建筑,十多层的高楼,最高的一层,渐缩小只有一间房间,那桌特设的盛宴便设在那一层高楼中,由总经理亲自肃客迎宾,招待隆重周到备至,一级厨师特设小厨房掌勺,四位舰装侍女分立倒酒进菜,这种气派,使我这个乡下佬大开眼界。那个时代是一九八三年,在今天万元一席不足为奇,可那时即使是四百元一席,也已是最昂贵的筵席了。
因此我追想到那时王蘧常的字是一字百元,则那部百万字的手稿应该价值多少呢?无论怎样百折千扣,这笔数字总是大得吓人吧!
以上种种,虽有些失落,但也如行云流水,偶然因拍卖、征集等新奇事物而偶有一感,决不至于如武康山下鬼哭那样痴绝的。
周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