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春山,荒凉的野渡,都是心仪之所。梦般的浮生,谜似的世事,则是心烦意乱的根源,是令人不得不抽身离去的处境。退隐,总表现为一种从都市的尘嚣到田园的寡静的移动。通常,人们对退隐总有一种消极的认识,究其原因,乃是人们只注意到退隐的空间性质,而忽视了包含在退隐中的生存结构。流俗见解就是这种消极认识的主流,流俗之为流俗,就是因为它不愿正视自身,不愿突入本质。与退隐一样,老子在《道德经》中关于“无为”、“自然”等的洞见也为流俗所掩没,所磨平。因此,我们有必要对这些流俗进行清洗,以期澄出像“退隐”、“无为”、“自然”诸现象的真义。这些东西绝不是与我们生存无关的,也绝不仅仅是生活的一种姿态而已。
要越过退隐的空间表象,我们得先将一种虚伪的、徒具形式的退隐排除出去。我们把这种假退隐称为遁居。遁居恰恰是只从纯空间的意义理会的退隐,它失落了退隐的本质。遁居者并不是为了生活而退隐,而是极力以退隐的形式去取消生活,于是把退隐视为生活的停顿。污浊的尘世,虚幻的人生是促成他们隐匿起来的最大理由;悲观、失望是他们的共同心态。
真正的退隐是一种掉头,一种返身。从生活的近便所给出的方向“掉转”,从迷于功名利禄的地方“返回”。生活中有着令人沉迷不悟的机制,这种机制巧妙地将手段伪装为目的,将奴役伪装为自由,将虚假伪装为真实。诸如急功近利,恣意纵欲等等,均由此机制使然。
为此,生活须得“正名”,生存须得“正命”。尘世生活的近便总把“名”和“命”掩盖着,利用着,游戏着。“正名”和“正命”须从生活的近便处争而后得,退隐便是这种“奋争”。退隐绝不是退向无所事事,浪迹江湖,旅游观光。退隐恰是奋力地争取,它要把滞留于生活近便处的力量解放出来,重新标立方向。
滞留于生活近便处的力量,就是诱惑。生存于世,首先和通常在感知方面迫近前来的东西,它们具有诱惑的机制。这些东西本为生物性持存的基本条件,有与毁灭和风险抗争的结构,但是,这些东西有着滞留性向下并因此要求人做最低生存的倾向,它既使生存在自然的意义上成为强而有力的,又使生存在人性上变得软弱不堪。因为这些东西会令人在执着的持存中漠视“存之为何”这样一个问题。诱惑叫我们去承认,持存就是全部之目的,除此之外一切都虚幻不实。诱惑将“存之为何”完全拘压在持存中:生儿育女,使生存绵延不断,去占有大量的物质财富,以作生存的花销,攻击或明或暗的敌人,以保护自身等等。这诱惑,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生的本能。我们在日常的种种活动中,生的本能总是首先涌迫上来,拉扯我们滞留于它内,让我们在它内去感受人生的“意义”,去享受人生的“快乐”。生的本能这种诱惑就像一首眠歌,让我们在时间的流逝中酣然大睡,并力图使人相信,一个整全的世界和一个成熟的人格正随时间的逝去而悄悄降临,就像树木的开花结果,是自然而然的事一样。
那么,如何去廓清诱惑所散发在生存中的迷雾,越过生的本能,使“存之为何”这个问题被真正提出呢?回答是:退隐。只有在退隐中,被禁锢于生活近便处的力量才被释放出来,而使这种力量成为人格的,具有价值性的。拒抗诱惑,并非要我们从改造自然、控制自然的力量中撤离开来,而是不要让这种力量滞留于生活的近便处,跟随诱惑的方向。让力量流入人格,流向人格的整全,以便人格地担负起一切。
从时间性上来说,退隐所粉碎的,正是于生活的近便处有所滞留的当前化。在这种当前化中,生存散落于形形色色的事物之中,并乐此不疲。生存失落了,它无法回到自身而成为自身的,它无处不在又无一处在。没了自己,没有人格的生存,就不再有价值性,就不再有真正的意义。对于这种有所滞留的当前化,克尔凯郭尔在《人生道路诸阶段》中将之归结为人生三阶段的第一阶段:直接的享乐主义阶段。这是一种唐潢式的人生,及时行乐、轻薄肤浅的人生。
退隐正是从与当前化的奋争中回去,或者恰当地说,退隐以回去的方式使有所滞留有所沉迷的当前化坍崩离散了。浮生若梦,世事沧桑等诸如此类的感叹,并不是由思维推出的一般性结论,而是生存因当前化被震动时的体验。“其生若浮”,浮者,飘离也,生命有被扯离易失之感也。日常自以为是的东西,大众津津乐道的东西,在退隐中一一分崩离析,于是,一种贯通心灵的,回荡于整个人格的新境界洪然升腾,心底变得光亮明彻起来。
退隐之要回到过去之中,为的是瓦解当前化,变执着为无执。退隐要回到的“过去”并不是与现在无关无涉的,已成陈迹的过去。与现在无关无涉的,只为陈迹所表象的过去,是非本真的过去。退隐并非沉溺于往事,为往事牵肠挂肚。回到这样一种“过去”中,恰恰是当前化的另一样式,仍然有所沉迷有所滞留,仍然没有自己的存在。按海德格尔的说法,本真的过去存乎现在的敞开与演历中。本真的过去并不因我们记起它而真的回来了,它的回来,与当前化有所滞留有所沉迷的消解是同时进行的。本真的过去就在本真的现在中。退隐者并不是因为现实的黑暗或历史的美好之类原因而退隐,退隐的要求源自生存的深处,退隐要回到的,是源始的时间性。
源始时间性的首要因素是将来,退隐的重心恰就是将来。这或许让我们吃惊,我们通常认为,退隐表面看来似乎正是不要将来,自绝于将来,但这并非真实的退隐,而是遁居。真实的退隐恰是因为有所仰望而退隐的。退隐者以退隐的方式所特别关注的,正是未来:人类的未来,自己的未来。为了未来,他从当前化的滞留中抽身回去,而只有这样,他的生存才可以真实地投入未来,成为未来。退隐者在回归中默默地预期未来,悄悄地融身于未来。本真的未来是这样回来的:有所执迷的当前化因回去而坍崩,在此坍崩中,未来照临生存。
退隐者因真实的回去而成了真实的期待,他既是自己的明灯,也成了别人的明灯。我们从这些人生活中看到了一种未来的景象,看到了我们人类的命运和价值的终极取向。在回去式的期待中,生存腾挪出人格得以成长的精神空间,他既可从期待中寻找到运用力量的方向,也可从回去中吸取历史的养料。有了真正的力量和真正的方向,人才可以说,我是存在的,我是本真的,生存才始具有意义。也只有这样,“存之为何”这个问题才被本真提出和本真地答复。
确实,退隐深深地根植于期待,它渗入到人类的共同命运中。退隐者在命运中行动,在命运中呼吸,他们的心与人类的命运一同跳动。在宗教的缔造者,如耶稣基督、释迦牟尼、穆罕默德等那里,在中国的道德圣者,如老子、孔子、庄子、孟子等那里,人类的命运都一度以退隐的样式而变得最为迫切,最为临在。他们不但为自己期待着,而且为整个人类期待着。他们的期待不但是属于民族的,而且是属于世界的。在仰望中,退隐者浸入了命运,并将整个生命投入了未来。
沿着时间性的源始方向,我们终于找到了退隐的本质。退隐就是以退回的方式,从有所滞留有所沉迷的当前化中释放自身,并命运地期待未来。真正的退隐发生在任何地方。因为,真正的退隐不是空间事件,而是时间性事件。当我们把退隐视为空间事件,必与具体场所关联时,现代生活确乎正与退隐断了缘。然而,当我们将它阐释为时间性事件,关涉着生存样式时,现代生活不仅没有排除退隐的可能性,而且更加需要退隐。所谓“大隐隐于市”,正是。
如果说,人类随着知识的积累而更趋归真实生活是对的,那么,反过来,人类随着知识的积累而更偏离真实生活也绝非不是没有道理的。从可能性上来讲,今人比古人更易于掌握真理与今人比古人更易受蒙蔽同样是真的。因为,真理是生活的和生存的,她须有一种与知识(其核心是逻辑)迥异的保证。知识,作为真理保存的一种可能性,它是有待揭示的,有待生存和生活证成的。知识,当它被揭示时,而且只有被揭示时,方才是活生生的真理,成为生命向上成长的力量,只有在这时,知识中的真理性才昭然若揭。反之,当知识力图凌驾于生命之上,变成教条甚至被赋与一种意识形态时,知识就成了一种阻碍,成为僵化生命的黑暗性力量。而每样知识都有这两种可能性,都可能因它被揭而成为生命的动力,因它僵化而成为生命的绊脚石。这点,是我们很少注意到的。
本来,知识之为知识,有着生存论的依据。然而,当知识在生活中传播开后,有所沉迷有所滞留的生活之近便就首先和通常掌握它,并仅把它作近便之用:利用知识来生产产品,利用知识来积累财富,利用知识来投机钻营等等。这样,知识之为知识的源始性渐渐被遗忘,而其有用性的一面却日臻发达。知识针对生活的“为何”一面不再得到重视,而它之于生活的“怎样”一面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着。知识跨越了生命,它变成了目的,人变成了手段。冷漠、自私,继而空虚、失望正是高度知识化的现代所流行的一般情绪。
除高度知识化外,高度机械化是现代的另一显著特征。由高度知识化所滋生出来的冷漠、自私,空虚和失望在机械的大规模利用中加剧。机械化看似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多姿多彩,人们在这种多姿多彩面前先是感到惊喜,继而沉溺不起。近便的生活层面变得越来越可观,越来越发达,人们似乎在“里面”活得很“痛快”。然与此同时,自我却在“里面”变得模糊不清,“痛快”之余更若有所失。
现代人由于种种原因,尤其是高度知识化和高度机械化的原因,正更加顽固地执迷于生活的近便一面。在“感情”的后面,人们也要加以“投资”,弗洛姆所揭露的“人格市场”正因大量的“感情投资”而日益“完善”。在“人格市场”中,只有交易,没有人情,目击马路上妇女被公开调戏,却有如看一出免费的戏剧,看到大街上奄奄一息的病人,人流转脸而过。在自私自利中人性沦落,在人性沦落中真我蒙尘。这一切,都得我们正视并找出根源。
从有所沉迷有所滞留的生活近便处释放自己,必须依靠自我的力量,这力量在退隐中。退隐让我们学到,如何静默,如何决然,如何在纷陈杂乱的尘事中把握到真我,过如何生活才是真实而有意义的。退隐,并不就是退入山林荒漠,隐到人烟罕至之处。退隐是一种生存样态,它可驾临于任何人,任何地域。
如何在红尘里率先涌迫上来的诱惑面前洁身自好,如何在现代生活日益加深的滞留面前逍遥自在,由时间性阐释给出的真实退隐为我们指出了一条道路。居尘出尘,生活地退隐,退隐地居,唯有这样,尘世生活才不被虚化,唯有这样,本真的自我才不致失落。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以整体人格去承受生活,赋予生活以动力和意义。在退隐地居中,未来汩汩地涌流于前,归宿以尚未的方式透入现在,过去源源不断地生发活力。在退隐地居中,我们涉入了人类的命运,踏上了生命成长的途程。知识并没有被取消,倒是知识中的真理源始地朗现了,机械也未被搬走,只是我们不再是它的一部分。在退隐地居中,生存悄然无声地回到向来我属的家园。
面对这一切,是跟着有所当前化的感觉走呢,还是跟着陶渊明走,去度一种“仍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自由生活?
是驻持于外物呢,还是驻持于自己?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谭立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