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这本《无根据颂》于一九○五年刚一问世,就在知识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其效果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的原因。一时间,纷纷扬扬,褒贬不一。说他有一颗有着“酸性智慧”的脑袋者有之,明赞扬而实贬抑者有之。当时,甚至有些轻浮的年轻人在向父母示威时也喊:“我就是要放荡不羁,就是要读舍斯托夫”。社会各界颇有些人觉得平白受了侮辱,却又没地方出气。这也恰好正是舍斯托夫想要达到的效果。这并非他一时心血来潮,突发奇想,想要激怒公众舆论的负气之举。事实上,他在此后的所有著述,无不遵循了这本书所奠定的思想路线。这又是为什么呢?
答案似乎是不言而喻的:谁不需要脚下的土地,谁实际上就并未在那块土地上立足。舍斯托夫就正是这样以一个极端怀疑论者和不可知论者的形象,出现在俄国思想界的地平线上的。在非理性主义方面,他确实染有十九世纪另外一个独特的思想家尼采的色彩。在向人类普遍公认的法则、常识、公理所赖以维系的理性正统发出挑战方面,具有“虽千万人,吾往矣”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他敢于对人们普遍公认的原理,问一个为什么?他认为真正的哲学家并不是那一热衷于发明原则、定律及建构体系的人,而是那个敢于对上天下土一切真理权威,大胆问一声“为什么”的人。一个口口声声“知识就是知识”,对所谓“公理”、“原则”没有一丁点儿怀疑,不善于追问“为什么”的人,绝不是真正的哲学家。正确的说法不是“知之为知之”,而是“知之为不知”。哲学家不仅应仰观天空,而且还应该俯察下土以寻求真理。人类的理性认识是有局限性的。古往今来人类理性为自己设定了那么多清规戒律,以致今天的人们欲要探求真正的真理,就必须无视那些数不清的“公理”和“原则”,就必须在“自明”林立的荆棘丛中,冲出一条血路,就必须克服人类自身所固有的局限性——近视及保守性,将一个个“精神的封建领主”统统打翻在地。对于真知来说,没有不需求证的“公理”和“原则”。只有突破旧有规范,人才可以超越于人世真理之上。站在天、地、人三者统一中观照,观点才会有清纯超拔的境界。那些喋喋不休教导人们应当或不应当怎么做的书籍,是思想的牢狱。真理是相对的。人类的真理,其最根本的特点,就在于它对人类是适用的,但也仅此而已,因为人类很难超越自己的局限性。古往今来,所谓“真理”之所以具有如此坚硬的外壳——这不是真理所应具有的品质——其根本原因恰恰在于人类这种固有的局限性,因为精神的眼所能看到的,永远只能是它所想要看到的东西——人的所见在不自觉地向着信仰和自身的愿望偏转,它与严密的科学研究风马牛不相及。舍斯托夫甚至对人类赖以求知的工具——逻辑,也提出怀疑,什么因果律、矛盾律、类比推理,统统是认识不完整性产生的病态。因此,以往人类所谓科学(或认识),作为人工产品,远不够完善,因为科学总要以信仰为前提,“我相信,是为了理解”,而理解则属主观范畴。可见,在任何情况下,信仰先于理解或认识。历来思想史的一个最大的秘密:在于科学永远以道德为其前提和公理,而道德本身却又无法求证自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此之谓乎?人类的道德体系乃是用于规范和调节自身行为的律则系统,与自然无关。自然现象不直接取决于道德要求。思想史上,那些宏大体系的创造者们,如康德,当矛盾无法解决时,往往企灵于道德——绝对命令。科学之求助于道德适足以证明科学之无能。
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的真实处境,是孤独,这也是哲学所能告诉人们的最后一句话。以往人们靠着信仰的支持,以为冥冥之中有上帝在主宰着人间的正义,但到头来却发现:上帝是不存在的,天上和人间都无正义,人类剩下的只有绝望,它是我们生活中最伟大最庄严的时刻,因为在那一刻,人类的法则对我们已经不再起作用了,我们已经是在和永恒直接对话了。这就是舍斯托夫得出的最后结论,是这位孤独的思想者留给我们的“旷野的呼告”。当然,需要指出的一点是:舍斯托夫是在西方文化背景之下,理解他必须把他放在西方文化的潜语境中才有可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反体系化,反理性主义,昭示了西方哲学后来发展中的某些特征,因此,说他是二十世纪存在主义哲学家之一,恐怕不会有什么疑义了吧。
值得一提的是舍斯托夫的文体。据说他原本想写一部屠格涅夫创作研究,而写成的东西却与屠氏了无相涉。全书采用格言警句、随笔断想式的文体,有点类似于尼采式的笔法。作者自承:不愿做体系化的奴隶,因为他认为形式上的连贯性往往会扼杀自由思想。思想先行会压倒书的内容。书为要保持统一性和完整性,就不能不阉割思想,使内容服从形式,而不是形式服从内容。作者甚至<SPS=1699>避使用“因为……所以”这样的句式,称它们为“无上的暴君”,因为“因果认识是最不完善的认识”。中心思想乃是一本书中最沉重的东西。作者不应充当中心思想的奴隶。矛盾的思想、首尾不连贯的思想,同样也有存在的必要,因为它更接近人类心灵的本性。要让怀疑成为创作的常在力量。人的创作不是从胜利走向胜利,而是从失败走向失败。因此,作者丝毫也不<SPS=1699>避行文中的前后矛盾、不协调和不一致,这当然不足为训:试问,如果文章不取别人所能接受的方式,不采用信息的“受者”与“授者”共同采用的“语法”,则作者的思想即使再高深,如何达于读者的视听呢?
(Лев Шecтов:Anoфеoз бecnочвeннocmu,Ленинград,Издателъстъво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го Унивepcитета,1991)
张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