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自己多年来从事的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因此各文的内容也大都与这一学科有关。说是“短文”,仅是就篇幅的长短而言;它既不是抒情散文,也不是社会杂文,总之,它不属于文艺创作的性质。这些文章只是作者就某一角度对某一问题所发表的一点看法或意见,似属于理论一类,但又缺乏那种繁证博引、峨冠博带的架势,有点随意发挥性质,但因之也可能引起同道者的思考。敝帚自珍,亟愿在学术长途的跋涉中留下一点脚迹。
先生撒手西去两年后,我们总算看到了这本辗转流徙才得以问世的遗著。读《润华集》,常常想起先生讲课时的音容笑貌,想起他出席学术会议时幽默的语态。我有时想,看学者的书,那些颇有经典味的著作,好比是一座山,需费一番心血才可登上顶点;而他们余暇时偶作的随笔,则如乡间野趣的小路,你走在这里,不必为达到终点而费神,随意之中,却可见到有趣的东西。《润华集》比之先生过去写下的多部学术著作,温和的、性情的东西要多些。我觉得,要了解王瑶的世界,这本新书大概是最直截了当和亲切的,它把我们和先生的距离,拉得更近了。
王瑶是当代学人中一个不可小视的精神存在。他的名字不仅和中古文学史、现代文学史研究连在一起,而且,也深深地融化在八十年代文化的震荡之中。他因自己的导师和弟子而声名益著,而弟子们也以他为中介,把“五四”的文化传统,连接到当代的思潮中。我在翻看钱理群、吴福辉、赵园、陈平原等人的颇有影响的著作时,时常感受到这位老人的身影在晃动着。在当代学术圈子里,有谁像王瑶与自己的弟子那样,构成了一个特有的精神链条?我以为这是“北大”传统的特有的地方,也是“五四”文化传统,在几代人间奇妙的延续方式。仅此一点,王瑶在当代文学史上,就可算得一位值得书写的人。
先生一生的大多时光,差不多都是在校园中度过的。但他却是少有的没有迂腐之气的人。他写文章或授课,给人几个明显的印象:一是学问的扎实,从不说无根据的论点;二是现实感很强,总是把使命意识,自觉或不自觉地带到文中;三是不墨守成规,很有生命的质感,在科学求是的前提下,坚持独立思考,敢发前人未发的新论。他一生所选择的两个研究对象,也深深地影响了他,一为中古文学史,这使他多少染上了魏晋风骨;二是现代文学史,在这一领域,他又多执著于对鲁迅的研究,终其一生,身上含着鲁迅式的忧患和冷静。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有时大概有一种互化的作用,王瑶对魏晋文人与“五四”个性主义作家的偏爱,对他一生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学术理论潜在着一种较深的历史主义的道德激情。我们今天去读他的《中古文学史论》,《鲁迅作品论集》,不得不佩服他的史家智慧与现实的内省意识。他后来带研究生,就一直注意对研究者的史识与史德,以及个性主义的培养。因而,在他的身上,最为明显地存在着两个传统:清儒式的精心致志、一丝不苟,和“五四”式的人文精神。这两个方面,是很重要的。缺了第一点,会走向虚无主义和清谈之路;舍去后者,就不免带上旧文人的老气。王瑶把二者结合得很好,他的有分量的文章,都与此有关。我想,在闻一多、朱自清以后,王瑶的存在是一个重要的文化通道,他把“五四”新型学人的心灵内核,移到了当代学术领域。这价值,就比许多传统式的学人,要大得多了。
王瑶的学术选择,自始至终对他的知识结构和人生态度,是一个挑战。这里没有丝毫的闲适和自娱,研究客体对他与其说是一个史学的问题,不如说是人生的问题。他研究魏晋文学,深深受到鲁迅那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影响,在思维方式的现代化转化方面,为中古文学研究推出新的模式。而治现代文学史,他更是显示出少有的驾驭历史时空的气魄。现代文学史作为一门新兴的人文学科,在传统学者眼中是不被看重的。因为客体离治学的人太近,其分寸感就难以把握。但王瑶却在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和历史过程中,较清晰地梳理出新文学发展的轮廓,且至今仍深深地影响着学术界。这功绩实在难得。中国传统治学之中,史学与文学鉴赏,最为发达。文学理论倒显得浅薄。王瑶的成功,大概也得力于这种传统。他的治学,显然带有旧文人的某些特点:明于史实,精于感悟。虽在理论上不免带有时代的痕迹,但立论往往不是建立在先验的理性演绎上,却恰恰得之于史的分析,以及文化的比较研究。钱理群认为,王瑶把“历史过程”与“历史联系”的观念、方法引入文学史研究,这是思维方式的变化。此语十分准确。王瑶继承了鲁迅的现代观念,其认知逻辑带有鲜明的现实主义的实践理性特点,他使那些沉醉于苏俄文艺思想的形而上的研究偏见,与其比较而相形见绌。这与五十年代以来许多从事单一的文艺理论研究的人比,留下的“实货”就多。所以,北大的高远东先生说:近百年来,中国人文科学研究中,史学家影响较大,成就最高。这不能说没有道理。从王国维、冯友兰、刘大杰到王瑶、游国恩等人,史家之光遍泽华林,其硕果之丰真让搞思辨理性的人企羡不已。
王瑶的魅力,正是表现在史家的敏锐和严谨上。他治中古文学史时,是在占有第一手材料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思维宇宙的。对魏晋文人的把握和思考,带有严密的逻辑性,和认识的合于历史的创见性。这种历史主义的精神,不是单纯地表现在书卷气中,相反,它深深带有明古以察今,知史而洞生的现实人生态度。葛晓音认为,王先生“凭着他擅长收罗和分析史料的功力以及善于搭大架子的宏伟气魄,从研究社会经济、政治关系、学术思潮、文人生活与文学的关系入手,探索各时期文学的发展规律,为中古文学的研究开辟了通向现代化的一条新路。”他后来从事现代文学研究、特别是鲁迅研究后,这种严谨的治学方式也被带入进来。鲁迅研究的论著,六十年来汗牛充栋。但先生却以独立的史家气魄,用历史和现实的根据,形成了自己的鲁迅研究的独有的风格。诸如对《野草》、《故事新编》精确、独有的创见,对鲁迅与传统文化关系的把握等,至今仍启示着后人。王瑶以视野的开阔、和治学的严谨而著称于世,这就消解了空洞的思维在认识论上的悖论。先生四十年来关于鲁迅等人的研究文章所以大多未能过时,正是缘于这种史家的良知吧?因此,八十年代中期,当思辨哲学盛行的时候,在诸种文化思潮涌来的过程中,他依然留守在自己的精神园地,坚持史学家固有的立场。八十年代是中国文学理论界最活跃的时期,也是成果最显著的年头。王瑶晚年对西方现代人文主义理论,涉猎是有限的。抽象的思辨哲学,和他有很大的距离。他并不反对宏观研究,对那些有创见的青年学者,是鼓励的。在《润华集》里,可以隐隐地感到他对当时流行的思辨理性的那种复杂的态度。他的心灵深处,本能地体现出一种对先验理念的拒绝,传统的治学“范式”,深深地限制了他。但他对新的理论的评判不是从理性逻辑上着眼的,而是从其论述事实的结论中,考察其是否符合历史的真实。也恰恰是从某些理论对中国文化不合实际的套用里,他发现了学术研究领域某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东西。因此,这位老人多次呼吁学术界“还是严谨一些好。”并强调:“研究问题要有历史感”。先生在认识事物的角度上,显然与青年人存在着一种“代沟”,但在他深情的告诫里,也确确实实闪现着他特有的智慧。而这些话,有的确实被他不幸而言中了。
王瑶以自己的执著,赢得了几代后学的尊敬。他把老“北大”和“清华”学者的治学传统,很好地继承并传递给了人们。但我以为王瑶生命旅程中最迷人的地方,还不仅仅表现于此。在我看来,他的那些颇有生命力的个性主义精神,那种“五四”学人式的内省意识,使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了当代学术领域最有人格魅力的学者之一。先生在晚年,写了许多关于“五四”文化的文章。在他逝世前的几个月,还多次讲演并撰文,反思“五四”传统的历史价值。记得在鲁迅博物馆召开的纪念“五四”七十周年的学术交流会上,他一直强调鲁迅那句“青年必胜于老年”的观点,强调“我是我自己的”理论,并且认为,当代学人,应更多地去注意人的现代化问题。在这里,他早年主编《清华周刊》时的那种批判意识,被重新的召唤出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那种鲁迅式的反讽、机智,显得越发浓烈。在多次的学术会议上,他对现代文学史的本体性的思考,似乎过多地让位于对知识分子精神史的审视。他讲鲁迅、谈巴金,其热情简直像一名青年诗人。《润华集》中部分地体现了他在晚年那种孤独而炽烈的情感方式。他的弟子们,不止一次地被他那特有的情感所震撼着,乃至于即使学术研究方法上略有差异,但在他的近于父爱而又家长式的独白里,体味到一种哲人式的冲击力。他的这种文化嗅觉和情感逻辑方式,我们时常可以在钱理群、赵园、吴福辉等人那里找到某种回应,虽然这种回应已不再是精神上的简单重复。赵园曾说:先生最吸引自己的,“是他的人格,他的智慧及其表达方式。这智慧多半不是在课堂或学术讲坛上,而是在纵意而谈中随时喷涌的。与他亲近过的,不能忘怀那客厅,那茶几上的茶杯和烟灰缸,那斜倚在沙发上白发如雪的智者,他无穷的机智,他惊人的敏锐,他的谐谑,他的似喘似咳的笑。可惜这大量的智慧即如此地弥散在空气里”。王瑶的这种个性,在当代学人中,大概是少有的吧?当钱理群有关鲁迅研究的文章引起人们注意的时候,显然,王瑶的影响是不可忽略的。也正是通过钱理群等一些中青年学者,王瑶生命力,或者说是“五四”个性主义的生命力,在当代文化领域中,得到了延续。
王瑶之于文学研究,重要的不仅仅在于他提出了什么理论模式,什么治学方法论,而在于他那种精神的存在方式,在于他的灵魂的内在凝聚力。他实际上,是在以一种人格力量,影响着学术舞台。在现代作家中,先生格外看重鲁迅和巴金两位,且对两者的研究用力最深。这种价值趋同的内在隐喻是不言而喻的。他把中国知识分子真的灵魂、纯的灵魂,带到了治学的领域,其情感之真,令人感叹不已。他在弥留之际,曾写便笺给巴金,云“巴金学术研究收获颇大,其作者多为我的学生一辈,如陈丹晨、张慧珠等,观点深浅有别,但都是学术工作,不是大批判,这是迄今我引以为慰的。“短短几句话,可以说是先生学术生涯的有分量的绝笔,它给人的提示,已大大地超出了学术范围。也许,如今我们全面审视先生的研究论著,可挑剔的地方还不少,诸如拘泥于古典式的治学方法,研究现代作家时缺少创造性的治学“范式”等等,但是这位具有强烈忧患意识的文化老人,却仿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灵魂,使这门年轻的学科,摆脱了教条主义的阴影,并焕发出永不衰竭的光热来。《润华集》中许多语重心长的话语,许多自信而热忱的述说,正是对他人格的形象的注释。读这些随笔,其感受并不亚于读那些宏篇巨制吧?
我至今忘不了一九八九年岁末那个寒冷的日子,在八宝山的礼堂里,悼念先生的大会,竟那样出奇的沉重和悲壮。会后看到钱理群先生转来的一组悼念先生的文稿,简直像裹着一团火。我平生还很少读过如此悲慨、压抑、冲动的悼念学者的文章。那些带泪的文字,几乎少有单纯谈先生治文学史的,都夹带了那么多人生的感慨。中国的许多学人,进入晚年,或堕入国粹而不能自拔,或“既离民众,渐入颓唐”。鲁迅对章太炎晚年沉寂的遗憾,可以说是对学人的一种深切的警告。但王瑶却不同于传统学人,他的身上,已不再单纯地承载着一种学术的风范。他的生命的最后岁月,更为明显地呈现着他的老师闻一多、朱自清晚年的形影。历史给中国知识分子带来的心境,竟如此相似。他苍老的身体后,拖着一道历史的长影。在这个长影里,你可以读到鲁迅、闻一多、朱自清等人痛苦的智慧。王瑶的存在预示着一种历史的延续,它粉碎了那些躲在书斋中安然度日者的白日梦。他的生命本身,和他从事的研究对象本身,竟如此巧地迭印在一起。此学术之悲乎?喜乎?我说不出来,但只有在读《润华集》的时候,我才感到“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的话,是多么有分量!人生做到了这一点,可谓足矣。
一九九四年二月一日于蒲黄榆
(《润华集》,王瑶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九月版,4.10元)
孙郁